張宇燕
對經(jīng)濟學進行研究的思考,說來也有十幾年了,可不知怎么,我最近卻又開始對一些被經(jīng)濟學家討論“爛”了的問題頗感興趣,其中之一就是這篇文章的題目:是否君子就永遠不該言利?換言之,在今天日益邁向市場經(jīng)濟的中國,個人收入的多寡同其對社會的貢獻之間,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又是通過什么完成的或實現(xiàn)的?
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有著特定的令人或嫉或羨的“英雄”。毋庸諱言,在一個市場經(jīng)濟國家中,它的“英雄”偶像則往往是腰纏萬貫的“大款”。將這種判斷用于對西方社會的概括,人們恐怕大多能夠接受或尚能暗自承認。然而,要把此種觀念套用到千百年來尊崇“君子不言利”之傳統(tǒng)的中國,則極可能引起激烈的辯論乃至毫不留情面的批判,因為它無異于將“錢”這個昔日被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或常被視國“糞土”和“萬惡之源”的東西,搖身一變作了評判英雄一種尺度??梢?,這樣做意味著我們整個價值觀的急劇改變,但是,不管我們喜歡也好,厭惡也罷,一旦選擇了市場經(jīng)濟道路,我們也就必須按照它的法則去行事,意即必須依據(jù)價格信號來安排一切經(jīng)濟活動,并因贏利的多寡而受到市場的裁決。換句話說,在市場環(huán)境中,追求金錢的行為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
在一個有效的市場中,個人所掙工資就是他(她)的市場價格。雖說這話不好聽但我們又似乎無法回避下面的事實:雇主或老板給其雇員的薪水多少,既取決于雇員為老板或企業(yè)創(chuàng)造利潤的能力,又取決于企業(yè)本身或老板的贏利狀況。雇員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越高,老板就可能支付其更高的報酬,因為如果他拒絕這樣做,他便極可能會失去一棵“搖錢樹”。從表面上看,高薪雇員僅僅是因為他們個人給企業(yè)或老板成就了高額利潤,而并未給社會帶來什么直接好處,因而這并不能說明拿高薪者有多么偉大、多么光榮。然而,一旦仔細分析了企業(yè)利潤或老板收入之來源,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在一個充分競爭的、至少是接近充分競爭的市場上,利潤不過是對實施創(chuàng)新之企業(yè)家的稿賞。直觀上看,利潤產(chǎn)生于產(chǎn)品的售價與成本之差。售價越是大于成本,利潤也就越高。當然了,企業(yè)是不能漫天要價的,因為價格太高消費者便可能拒絕購買。所以,賺取高額利潤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向市場提供真正適銷對路的、顧客情愿支付高價(相對于成本)購買的商品,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只有創(chuàng)新。這樣一來,企業(yè)言利便名正言順了,因為企業(yè)贏利越大,就表明它滿足社會需求的本事越大,而后者又是我們大家所希望的。隨著企業(yè)或企業(yè)家言利的名正言順,雇員言利也就理直氣壯了,畢竟這兩者的命運息息相關。
僅僅為“君子言利”正名是不夠的。古人講:“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謂之君子?!保ā抖Y記·曲禮上》)也就是說,君子既要有高尚的品格(“讓”),還要為別人的福利著想(“善行”)。如果說品格高尚屬于個人自身修養(yǎng)的范圍,那么行善事則必定涉及其他人。在此,我們不妨假定每一個人均有一顆造福他人、造福社會的善心,但同時我們還應當看到,有為社會為人民造福的愿望是一回事,而能否做到這一點又是另一回事,因為行善事不僅僅是一個愿望問題,而且更是一個能力問題。一位乞丐心地再善良、再有助人為樂的高尚品格,其善行的受益者即使有,也只能是寥若晨星;其善行的受益“量”即使有,也只能是微乎其微。而何為能力?如果用最簡單的語言來回答,便是擁有相當?shù)慕?jīng)濟實力;不僅如此,經(jīng)濟實力越是雄厚,行善事的可能性和范圍也就越大越寬廣。而經(jīng)濟實力的源泉又何在呢?在于以利潤為基礎的個人資本之積累,還特別包括以個人增殖財富之能力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力資本”。
談利論“英雄”,是不可能不涉及古人對“義”與“利”的辯論的。說到這里,我們會很自然地想到孔夫子講過的一句話:“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睗h代大儒董仲舒說得更明白:“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保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鳛榇朔N觀念的“對立面”,墨子倒也毫不含糊地把兩者等同起來:“義,利也”。(《墨子·經(jīng)上》)而其他人的話似乎講得更漂亮:“利者義之和”;“義以生利”。(《國語·晉語一》)從表面上看,此兩種見解勢不兩立,水火不容,但實際上它們的對立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嚴重。依筆者愚見,孔夫子和董仲舒的話確實是在勸告人們應該以“義”為重。但意味深長的是,他們似乎僅把話講了一半而拒絕點破另一半。不知墨子等人是大智慧還是不明真相,話的另一半畢竟還是從他們的嘴里說出來了:“義”之所以成為美德,那是因為“義行”的最終結果將一方面給自己、另一方面給別人帶來巨大的好處。這里“義”是手段,“利”是目的。如果真正做到了“正其義明其道”,則雖“不謀其利”而利自來,雖“不計其功”而功自成。此刻,又何必去“言利”呢?
不言而喻,在追求金錢的角逐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會取得成功。我們既見到了一個個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也目睹了先是躊躇滿志繼而一敗涂地、人財兩空的失敗者。那些能夠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成功者,不僅多是些大智太勇勤勉敬業(yè)者,而且還應加上好的運氣。利潤不過是市場獎給他們的、同時也是他們所追求的報酬。當然了,我在此所談的“當代英雄”均被假定為生活于一個相對充分競爭的世界中,其囊中的巨款絕非來自與正當市場規(guī)則相違背的“歪門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