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佳淵 羅厚立
季羨林先生最近在“漫談東西文化”(《中華文化論壇》一九九四年一期)時,提出了以漢語為表現(xiàn)形式的中國文化的特點以及相關(guān)的釋讀漢文的方法。季先生以為:“中國的漢語表露中國的‘心,表露中國的文化。”與西方語言比較,漢語的特點是“沒有形態(tài)變化,沒有變格,沒有變位。連單詞兒的詞類有時候也不清楚。”一言以蔽之,“漢語是一種模糊語言?!边@樣的特點,決定了讀漢文的方法必須是“左顧右盼,看上下文,看內(nèi)在和外在的聯(lián)系,然后才能真正了解句子的內(nèi)容?!边@樣高屋建瓴的見解不過以一篇千字文清通簡要地表述出來,足見大師水準。讀此尤感前賢之不可及。
季先生所謂的“模糊”,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時髦流行的名詞,”與西方流行的有特定指謂的“模糊學”相關(guān)聯(lián)?!澳:敝刹桓呙鞯綐O高明,這褒貶之間,頗道出西方學術(shù)思想演變的消息,也提示著中國近代以還一種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
西潮東漸以前,盡管中國文體已數(shù)變,恐怕很少有士人以為中國語文是模糊的。蓋傳統(tǒng)的脈絡(luò)未斷,溫故知新的治學作文取向使人們少有文字難讀之感。有時候后人難以讀懂前人的作品,那是古今之隔,中外皆然(詳后)。而且長期積累的訓詁注疏之學也舒緩了古今之間的差異。但更重要的還是對自身文化的信心與敬仰。故即使有難通之處,一般人也多認為或者自己學養(yǎng)不足,或者立說者言之不文,辭難達意。多從個人角度思考問題,鮮有從語言文化這樣的根本之處找答案者。
西潮入侵、特別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西方文化優(yōu)越觀在士人心目中萌生后,中國士人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信心喪失。還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學兼新舊的黃遠庸就提出“籠統(tǒng)”是中國的“公毒”,必破除而后中國可以興。“五四”人正是在這一點上繼承了黃,要改革甚至廢除這籠統(tǒng)不通的漢字?!盎\統(tǒng)”者,實亦即“模糊”也。黃氏與季先生所見,其實是不謀而合的。惟今日“模糊”已時髦流行,不像昔日“籠統(tǒng)”那樣為人所側(cè)目。黃氏和“五四”人強調(diào)中國語言文化籠統(tǒng)糊涂,是要破舊立新;季先生今日言中國語言文化模糊,是要為中國文化張目。說雖相近,立說意圖則迥然異趣。攻守之勢既異,其間士人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盡在不言中。但皆以西方觀念詮釋中國文化,異中又有同。
黃、季二賢皆以舊學深湛著稱于世,竟不約而同地認為中國語言文化或籠統(tǒng)或模糊,雖都有西潮的影響,但中國語言文化自身,或者是有含混不清之處吧?這里還有個近代中西文化互動的語境(con-text)問題。西潮東漸之后的士人不論立說意圖如何,竟會有同感,實因手邊有個西方語言文化的參照系在。以前的人不論閱讀表述,接觸的只是中國語文中國觀念,在此語境中思考中國問題,本不必去考慮什么文化的特點。近代以還,西方語言觀念已成中國語言觀念的直接競爭對手,士人心目中不論喜惡,都有一個西方在。有比較鑒別,特點自然就出來了。
的確,中西文化的一個大區(qū)別,即西人的觀念通常都講究界定清晰嚴密,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則往往是中心或主體基本不變,但邊緣卻伸縮波動,變多于定。故中國人即使在“定于一尊”之時,一般也都還網(wǎng)開一面,留有回旋余地。凡事涉及邊緣部分,都是“理想型”重于實際,不可全從字面意義視之。
如古代的天下中國觀,各文化族群皆視本族所居地為“天下”的中心,重內(nèi)輕外,詳近略遠,駢舉四方以示政權(quán)之歸于一,(詳見蒙文通和柳治微的研究)則天下在地理上政治上都被認為已完整。至于“四方”的細部,卻不是古人主要的關(guān)懷。若必以西人說一不二的方式去檢驗,則古人的“天下”是很難在地圖上再現(xiàn)的。歷代中國邊疆的贏縮常以千里計,倘以西人以固定疆域為國家要素的概念衡之,則中國豈非要到近代許多“賣國”條約因割地而劃定邊界后才成其為“國”?但對昔日的中國朝野人士來說,只要本土(main body of homeland)穩(wěn)定,邊界的波動并不妨礙“中國”概念的完整。昔人正是以這樣的觀念和方式來觀察、認識和解釋彼時的世界。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幾句話說得清楚的,但中國文化中的中心穩(wěn)定邊緣可變的特點是表露得很明白的。
重中心輕邊緣的另一個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取法乎上”,眼睛只看著那幾個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從小偏背誦而不重理解分析。所謂“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則表里精粗無不到了?!边@正是培養(yǎng)天才的方法。蓋少時記憶力強,成誦往往終生不忘。此時是否理解,并不重要。待到長大成人,領(lǐng)悟力增強,思考問題時便左右逢源,材料不召自來,如此方可能做到運用之妙,在乎一心。若不能成誦,只是依稀記得某處有條什么材料,則查書抄書必費去大量時間。而且很多時候因腦無積墨,思考范圍必窄,想都想不到,遑論運用。但這樣的教育方法若施之于中才以下,實誤人一生。今日農(nóng)村中尚可見能背古文卻不會算賬者。其所背者固終生不忘,卻始終未達“豁然貫通”之境。以前許多人將舊教育方式一罵到底。但若將罵與不罵的人作一社會學分析,則可見罵者多為中才以下的邊緣知識分子,傳統(tǒng)教育的取向本不適于他們;反觀那些不罵者,則多為有所成的各種級別的“大師”。是知罵與不罵,其實都是有理的。究其源,正是“取法乎上”的取向有以致之。
進而言之,因為取法乎上,昔人的表達論述都有些像武林高手過招,點到即止。要旨論證之后,便往往適可而止,不再做進一步的闡釋,以免枝蔓之弊,失了高手的身份。莊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既是對古人表達方式的一個總結(jié),其實也是許多古人追求的境界,到后來更成為一種固定的認知(perception)。過去人們寫信,最后總有類似“書不盡意”這樣的套語。這似乎表示了寫信者的客氣,但其間正隱伏了一種言本不能盡意,也不必盡意的共同認知。正所謂不可言傳,只能意會。如果言盡意盡,無余音繞梁之意境,反為人所不取。揚雄作文,只要千年后有人理解即好。此正杜甫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表n愈以為孟子之后,儒家道統(tǒng)不傳,須由他老人家來復興。凡此種種,動輒以千年計來思考問題,正是取法乎上的典型表現(xiàn)。用今日的話來說即精英意識也。這樣一種取法乎上,點到為止的取向,為中國語言文化更增添了幾分“模糊”。
正因為中國文化有這樣的特點,才出現(xiàn)了季先生所說要從上下左右去讀中國書的必要。蓋上下左右搞清楚,那可變的邊緣就可知,再往中間看就可能一目了然了。昔歐陽竟無讀佛教俱舍,三年而不能通。后得沈曾植指點,覓俱舍前后左右書讀之,三月乃燦然明俱舍之義。蒙文通先生嘗以此為例,強調(diào)讀書當“自前后左右之書比較研讀,則異同自見,大義頓顯?!比粢越袢樟餍械奈谋纠碚搧碚f,前后左右之書(texts)即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成語境(context)。語境一明,則文本的理解就容易得多了。
而且,由于取法乎上、言不盡意、立說以千年計已成為有意的追求,書是否讓人看得懂就已不僅僅是語言是否模糊的問題了。公孫龍早就說過:“人心意所指,則各各相別。此人所指,未必即彼人所指。此刻所指,未必即彼刻所指?!睋Q言之,立說者的初衷與讀者的領(lǐng)會未必總是一致的。言傳意會之間,恐怕更多時候是有差距的。只有立說者與讀者的心路所在時空接近,即此人心意所指與彼人心意所指接近時,才能形成思想的對話,亦即今日西人愛說的discourse(各家所說差距也很大)。只有在這種情形下,言傳意會才可能靠攏。
反之,若立說者與讀者心態(tài)不同時,視點不同向,心意所指便不易接近。則說者自說自話,聽者各取所愛,就發(fā)展成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景。胡適曾嘆謂許多他細心用力的文章常不為世人注意,而隨意為之的文章則多得喝彩,就是這種情景的鮮明寫照。今日若要研究胡適的時代,自然要多注意那些得到喝彩的文字;若要理解胡適本人,則不得不去揣摸那些用了心力卻為人冷落的篇章。而且,也只有在理解了胡適本人及其不為世所注意的一面,明了其為世所知和不為世所知的諸多原因,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胡適那個時代。這中間文本(胡適自己)與語境(胡適的時代)的互動關(guān)系,正是今日治史者尚大有可為之處。
實際上,即使語言不模糊的西人,也早就在提倡上下左右的讀書法。此法今日更成為西方治思想史的主流。從弗洛伊德到拉康,都十分注意由語言表述去分析人的意識。前面說到,古今之隔,中外皆然。今日西方大家多以為讀昔人書頗類讀外語。外語是可以學會的,但必須按其特定的語法和表達習慣才能運用得當。(參見Clifford Geertz和J.G.A.Pocock的研究)中國古人以千年期知音的取向,也暗示著千年后前人心意所指仍可知的信心。不過由于時代的場合情景、思想規(guī)范、以及立說者意圖的各異,同樣的語句所表達的意思可能會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只有重新恢復當時的場合情景,特別是思想對話的場合情景,重新建樹當時人思想的規(guī)范習俗,重新發(fā)現(xiàn)立說者寫作的意圖及寫作時那一刻的意圖,即特定人物在特定時期的心意所指,才有可能真正讀懂當時人言論所蘊涵的意思。
在讀書方法這一點上,似乎中西之間同多于異。清人汪中嘗云:讀書當“鉤深致隱”,“于空曲交會之際以求其不可知之事。”錢穆先生以為,讀別人的文章,貴“在其不盡意的言中,來求得其所代表之意,乃及其言外不盡之意?!标愐∠壬杂仍敚荷w“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且,這些環(huán)境背景對立說者的影響,既有無意識的部分,也能使人產(chǎn)生自我抑制的意識,未必能隨心所欲,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故讀者還應努力與立說之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的孤詣表一種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边@里所謂的“同情”,即指心意所指的溝通,并非我們今日口語中所說的“同情”(同情之后,立場就要偏向被同情者一面)。
恰如英儒柯靈烏(R.G.CollingWood)所說,讀者要在自己的心里以立說人當時的規(guī)范習俗和道德觀念將其所做所為批判地再思一遍。所謂批判地再思,即力圖減少讀者個人取舍的傾向性。這當然只是理想的境界。今日兩人已承認實證主義時代要寫完全客觀科學的歷史只能是一種夢想,可望而不可及。寅恪先生已指出,詮釋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huán)境,所熏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這里的“有意無意”很重要。蓋有意者或可克服,無意者就難以避免了。所以魯迅以為,讀者應“自設(shè)為古之一人,返其舊心,不思近世,平意求索,與之批評,所論始云不妄?!辈煌?,亦未必全對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心中懸此可望的目標,雖不可及,庶幾可以近之。讀書治史達此境界,也就難能可貴了。
然而,人心意所指的相別,并不僅限于古今的時空之隔。生活于同一社會環(huán)境的同齡人,其心意所指的時空仍可以是不同的。若將歷史分為若干時段,則社會時段相同的人心態(tài)卻未必同時段。過去治近代史的人常愛說近代人關(guān)懷的重點有由器物到政制再到文化的階段性變化。這大致是不錯的。但具體到個人,則很可能生活在文化時段的人思想尚在器物或政制時段。且全國發(fā)展不均,京滬和口岸或已到后面的時段,內(nèi)地則可能尚不同程度地處于前面的時段,或竟在兩時段之間。正如夏商周三代一個取代一個,似乎商晚于夏而周晚于商。但近人則有主張三族其實早已并存,不過是軍事政治上一族戰(zhàn)勝一族而已。寅恪先生自謂其思想在同光時期的曾國藩張之洞之間,就是近代史上人的社會時段與心態(tài)時段不同步的最好證據(jù)。若必以整齊的階段論觀察詮釋問題,恐怕會像陳先生所言,是言論愈有條理系統(tǒng),則去昔人學說之真相愈遠。
其實,同一社會時段之人,其有意識的心意所指也同向,仍可能因自身經(jīng)歷及所受學問等無意識影響而實際處于不同的心態(tài)和思想時段。蒙文通先生在五十年代努力學習了馬克思主義,寫出一篇十萬字的大文:《中國歷代農(nóng)產(chǎn)量的擴大和賦役制度及學術(shù)思想的演變》。在蒙先生言,是用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經(jīng)濟基礎(chǔ)與上層建筑關(guān)系的理論來研究歷史,與其昔日治學方法相比,跨度不可謂不大。但另一位稍年輕些的先生讀了此文,立刻指出文通先生所樹的是封建資產(chǎn)階級的旗。蓋先生在文中“完全悉用封建資產(chǎn)階級學者的一套含義模糊的名稱”和“一大堆……唯心主義的術(shù)語”,故既不能“提出什么問題”,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我們且不論這些評論是否準確和正確,但五十年代可以說是中國史學時段轉(zhuǎn)移的時代,史學提出的問題已新,故不用“新術(shù)語”,便難解決“新問題”。文革時期很流行的一個觀念是“什么階級說什么話”。揆諸今日西方從無意識的語言表達看其思想意識的學說,亦并非無根之談。
我們所關(guān)心的,是蒙先生此時以“馬克思主義史家”為自我認同,而有的讀者卻將蒙先生歸入“封建資產(chǎn)階級史學”一類這樣一種詭論性的(paradoxical)現(xiàn)象。也就是說,立說者的自我認同與其在詮釋者那里的形像未必是一致的。假如可以將中國史學劃為“前馬克思主義史學”和“馬克思主義史學”兩個時段的話,蒙先生自認已走進后者,詮釋者則以為他尚留在前者。我們且不管蒙先生與這位詮釋者誰正確,但他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并不是一回事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因此,這兩位自然時段和社會時段相同、心意所指也同向的先生,仍然不在同一的思想時段和史學時段之中。后來的論者若據(jù)時段的大流以判斷具體的立說者,很有可能失之偏頗。
同樣,論者若不從上下左右去讀書,而僅執(zhí)立說者或詮釋者的一面之詞,便很難明了這中間空曲交會之際的隱微。故所謂鉤深致隱,還要去了解立說者(或詮釋者)所處語境對其人的無意識影響以及由此造成的個人傾向性。孔子說:我欲得仁而斯仁至。歷史詮釋(立說)的見仁見智,有時頗取決于研究者先入為主的視角。愈是復雜多變的時代,個人傾向?qū)υ忈尩挠绊懸灿蟆Q芯空咭坏┯幸鉄o意中形成先入之見,通常都能找到為我所用的材料,結(jié)果將整個研究導入歧途。
國民黨在一九二八——一九三七的黨治十年,大規(guī)模的內(nèi)外戰(zhàn)爭接踵而至,動員兵員常達百萬之多。且戰(zhàn)事多發(fā)生在交通方便亦即經(jīng)濟發(fā)達之區(qū),擾民不可謂不劇。但近來不少人在講這段時間中國經(jīng)濟有長足發(fā)展,其原因即國民黨忙于內(nèi)外之爭而放松了對經(jīng)濟的控制。論者雖有不少證據(jù),但長期的大型戰(zhàn)亂竟然有利于經(jīng)濟發(fā)展,此說若可立,則經(jīng)濟學的一些基本原理就要改寫了。這樣新穎的觀點之所以能產(chǎn)生出來,必有其特定的語境。首先,這觀點針對的乃是前些年將這十年完全否定的教條主義謬見。但更主要的,則是這八年經(jīng)濟學界爭得最厲害的問題,就是政府對經(jīng)濟控制的程度問題。立說者有意無意間受了其所處時代語境的影響,由此視角去反看那十年,結(jié)論自然新奇了。實際上國民黨政府對經(jīng)濟的控制,無論如何是超過北洋政府的。照此思路看下去,一定又會發(fā)現(xiàn)北洋十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還要更好。我們不必論倒底是哪十年經(jīng)濟更發(fā)達,但后人若不了解這兩年經(jīng)濟學界爭論熱點這個今典,恐怕會對上述的觀點大惑不解。
要言之,中國文化固然有重內(nèi)輕外、詳近略遠、中心穩(wěn)定邊緣波動的特點,但西儒也講究上下左右的讀書方法說明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僅僅在文化特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