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江明
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一個秋天。
等到豐收的莊稼上了場,等到院里的果樹壓彎腰,村北的梆子戲就開了鑼,村南的大碾子旁就斗開蛐蛐兒。
那年我剛記事,晚上常提著豬蹄燈籠與一些年齡相仿曲小孩在戲臺下串來串去,有時被母捉住,便失去了東游西逛的自由,被攬在懷里看那莫名其妙的戲文。
白天大碾子旁邊的蛐蛐兒大戰(zhàn)則遠比晚上梆子戲好看,稱王稱霸的是種紅蛐蛐兒,紅須紅翅,紅盔紅甲,所向無敵。看到紅蛐蛐兒威風凜凜的出場,驚心動魄地廝殺,旗開得勝的鳴叫,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奇妙的境界。
可惜,秋天很快就過去了,我便眼巴巴地盼望著第二個秋天。
可惜,我只盼到春天便離開了故鄉(xiāng)。記得那天祖母眼淚汪汪地讓我跟她去姑姑家,說如果我不去她也不走。盡管我著迷子故鄉(xiāng)的豬蹄燈籠和紅蛐蛐兒,但我還是舍不得離開祖母,就這樣,我跟祖母去了北京。
姑姑家居住的那個兩進式四合院格局不小,三十幾間房子只住了幾戶人家,院子里靜得能聽得見花叢里蜜蜂的嗡嗡聲。盡管院子里整潔漂亮,但我還是迷上了后院一那個已經(jīng)傾圮的后花園??礃幼舆@地方已經(jīng)荒蕪了很久了,只有幾樹桑榆伴著幾處殘磚斷瓦,幾簇野花卻伴蓍幾片玉米豆秧,那氛圍很象故鄉(xiāng)的原野,卻又多了幾分凄清,少了幾許自在。因為很少有人光顧,初時那里幾乎成了我一個人的世界。尤其是每到秋天這后院里此起彼伏的蛐蛐兒叫聲更使我認定這里仿佛是故鄉(xiāng)飛來的一方樂土。
等我上了學才知道,原來這京城里斗蛐蛐兒的名堂可比鄉(xiāng)下多。那罐、那罩、那探子講究不說,那蛐蛐幾經(jīng)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有一樣與鄉(xiāng)下相同,即同樣把紅蛐蛐兒奉為極品,誰若得了它便可所向披靡,稱霸一方。
于是我一直盼著有朝一日能逮到紅蛐蛐兒。
但一直到我讀完三年級,從沒逮到過一只紅蛐蛐兒。院子里的邊邊角角被我翻了個遍,盡管“老咪嘴”“一口貨”者流早已被我嗤之以鼻,但罐中所養(yǎng)也不過是幾只二流貨色。
也就是從那年夏天開始,院里常有一個盲人金六來賣藝,他的京胡、二胡、月琴、三弦都玩得極好,嗓子雖然不夠亮,唱得卻挺有韻味兒。金六雖然淪落到挨門賣藝為生的地步,卻依然衣著整潔,一副知書達禮的派頭。據(jù)大人說金六祖上也是個大戶人家,前些年破落了,金六又為情場上的事哭瞎了眼睛,他所在的護國寺戲班前些時散了伙,就只好走到挨門賣藝這一步了。
據(jù)說周圍這一帶只有我們院里的幾位老太太肯多給金六一些錢,但不知為什么院北屋聲勢顯赫的汪先生卻堅決抵制金六。虧了祖母當時是居委會的一個什么頭目,說服了汪先生,金六才得以在此謀生。我當時就奇怪,那個平時總是哼著京劇的年輕豐腴的汪太太為什么從不看金六表演?而那天汪先生不在時,金六的一曲“夜深沉”竟把她拉得滿屋亂撞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祖母為人很和氣,每次除了待客般茶水招待金六外,必蒸一鍋饅頭送給金六。金六對誰給多少錢并不在乎,但對祖母送的一鍋饅頭卻千恩萬謝,常說今生不成來世必報之類的話。
轉(zhuǎn)眼又到了秋天,不知不覺聞蛐蛐兒又踩著蟬鳴淺吟低唱起來。那天傍晚金六剛要收弦,卻下了淅瀝小雨,祖母便留他吃了晚飯再走。
天黑了,秋雨仍然沒有停,我堅持在雨中才有希望逮到紅蛐蛐兒的宣言被祖母的條帚疙瘩喝住,急得滿屋亂轉(zhuǎn)。猛然卻瞥見金六蹙著眉頭諦聽著什么。只見他眉頭一展,指著汪先生的臺階說:“快去,北屋石階上有一對紅蛐蛐兒,只可逮雙尾兒,不可傷三尾兒,快去快去?!蔽覍⑿艑⒁?,我就不信滿院子折騰了幾年也沒見過的紅蛐蛐兒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在北屋石階的上面?我忽而覺得金六是不是誑我?要不他為什么偏說紅蛐蛐恰恰出現(xiàn)在北屋石階上?而他與汪家似乎有什么瓜葛?
“你聽,聲音悶則感,定是八厘極品,快去……金六表現(xiàn)出少有的興奮和激動,儼然一位斫輪老手。
此時雨停了,滿院的蛐蛐兒聲此起彼伏,我滿腹狐疑地走到北屋石階前亮開手電,循著沉悶的聲音照去,只覺得眼前一亮,頭發(fā)一下子立起來了,眼前的北屋像一座神秘的宮殿突兀而下,竟把我?guī)胍粋€童話般的世界:在第三級石級上果然有兩只個頭很大的紅蛐蛐兒,金須金尾,一雄一雌。我的手哆嗦著,如同夢游般舉起罩子逮住了二尾兒,放走了三尾兒。
我的歡呼激怒了汪先生,他一口咬定我夜上臺階圖謀不軌,我爭辯幾句,他竟踩了我的蛐蛐兒罩,并要奪我的蛐蛐兒罐。金六趕來護住了蛐蛐兒罐,汪先生卻鄙夷地大笑起來:“癩哈蟆還想吃天鵝肉?窮光蛋還玩蛐蛐兒?”金六氣得滿身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我覺得汪先生的譏諷好象刺到了他疼處。
祖母趕來,一番憤激的、大概是從佛門聽來的眾生平等的議論竟駁得汪先生啞口無言。祖母平時極謙和的,那是我見過的她唯一的一次發(fā)脾氣。
從那以后,金六好些天沒來過,聽人說病倒了。
祖母正四處打聽金六的住處,那天他來了。樂器一件也沒帶,卻抱著一個小木匣,說是送給我的,里面有一個深灰色的雕有二龍戲珠的澄漿罐,一個銀蛐蛐兒罩,一個金探子。我和祖母都驚呆了,這可是真正的澄漿罐呵!
祖母推辭,金六凄惶地一笑說:“我孤身一人留給誰呢?只是別象我似的玩物喪志?!彼D了一下又說:“北屋石階上可能每年都有一對紅蛐蛐兒,但只可逮二尾兒,不可逮三尾兒,這樣你可能每年都得到一只紅蛐蛐兒。唉,怎么偏偏生在他的臺階上呢?”
此后沒過多久就聽說金六死了,是在中秋節(jié)那一天,在十五的冷暈里過世的。
說來你可能不信,其后一連三年我真的每年都在北屋的石階上逮到了一只紅蛐蛐兒,一連三年我都成了胡同里的蛐蛐兒王,到第三年,伙伴們便攛掇我去護國寺斗一番。
我記得那時護國寺剛?cè)∠麖R會不久,原先的熱鬧嘈雜一掃而光,唯有后門在秋令時的蛐蛐兒市場依然如故。那里有從鄉(xiāng)下逮來蛐蛐兒賣的,有用斗蛐蛐兒打擂爭霸的,也有用斗蛐蛐兒賭博的,但凡這種場合也少不了流氓滋事。
初時我不敢去,后來一則想看看自己的紅蛐蛐到底有多大威力,二來從小習武的徐四又叫齊了幾個人志愿保鏢,我便抱著澄漿罐,在徐四一幫人的簇擁下來到護國寺的蛐蛐兒市場。
我們趕到時已近晌午,擂主是個中年男人,他的蛐蛐兒咬敗了幾只名將,正神氣得不可一世。他見一幫小孩湊來,顯得很不屑一顧,待看到我手里的澄漿罐,騰地一下站起來,睜大了眼睛看,及至看到罐中的紅蛐蛐兒,我見他分明倒抽一口冷氣。他“提”出他的花頭蛐蛐兒時用異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用銀罩“提”出我的紅蛐蛐兒,只見它先是扎住陣腳,振翅嘶鳴,接著并無需用探子指引,卻早已拍馬舞刀直取對手,頭三個回合勢鈞力敵,但再往后我的紅蛐蛐兒則顯出高其一籌的實力,對方雖英勇拼殺卻漸無還手之力。
正在這時,“花頭”擂主用罩子罩住自己的蛐蛐兒說:“且慢,老弟這蛐蛐兒的確不凡,但我這蛐蛐兒已戰(zhàn)過幾次了,你贏了也不算本事。”
“那你說怎么辦?”徐四問。
“我這三個蛐蛐兒是今天的霸主,咱們來個三英戰(zhàn)呂布怎么
樣?”
還沒由我回答,中年男人已徑自把自己的三員戰(zhàn)將提入戰(zhàn)場。我的紅蛐蛐兒毫無懼色,與那三個蛐蛐車輪般廝殺起來。這一番大戰(zhàn)居然打了七分多鐘,直殺得天昏地暗。我的紅蛐蛐兒越戰(zhàn)越勇,直殺得觀戰(zhàn)者歡呼雀躍,直殺得中年男人汗流浹背,直殺得那三個霸主跳出戰(zhàn)場選命。
我剛把紅蛐蛐兒提回澄漿罐,徐四拉起我就走:“快走,流氓來了?!?/p>
“哪兒走?把紅蛐蛐兒留下,咱們交個朋友,要不然別怪我不講義氣?!睘槭椎呐肿訋е鴰讉€流氓攔住了去路?!白?!”徐四大吼一聲,帶著我們沖將過去。也仗著徐四武藝高強,也仗著眾人心齊勇猛,我們終于打出一條“血”路沖了出來。我們互相看看各自帶血的傷痕,被撕得亂七八糟的衣服,誰也沒說什么,簇擁著紅蛐蛐兒凱旋般回到家。我們在護國寺的勝利在當天晚上就被傳遍了整個兒胡同,紅蛐蛐兒從此名聲大震。
深秋來了,蕭瑟的秋風搖黃了一片片依依不舍的落葉,唯有多愁善感的生命踽踽獨行。
我沉迷于蛐蛐的鳴叫中,似乎忘掉了整個世界。那天夜里,當我被祖母不住的咳聲驚醒時,忽然想祖母好象已經(jīng)病得幾天起不來床了。而我,竟然疏遠了祖母很久,一向都疏于問候。我想起前些天我陪祖母乘公共汽車去地安門同仁堂看中醫(yī),因為光想著玩蛐蛐兒,竟坐過了站,面病中的祖母只好從鼓樓走回地安門,望著祖母蒼老憔悴的面容,我猛然感到刻骨銘心的慚愧。
第二天,我本想把所有的蛐蛐兒都放掉,猶豫很久,還是留下紅蛐蛐兒。
天更涼了,我用手絹包住澄漿罐,把它塞在我的被子里。
沒想到,那天班主任檢查同學們的個人衛(wèi)生,沒帶手絹的學生一律被逐出教室,讓我們回家叫家長帶著手絹來承認錯誤才允許繼續(xù)上課。
我知道姑姑去上班了,祖母臥床不起,當然也來不了學校,我便打定主意站在教室外等著放學。
一些沒帶手絹的同學陸續(xù)由家長領(lǐng)著,帶著手絹走回了教室,只剩我一個人在教室旁邊的臺階上發(fā)呆。
驀然,祖母踉蹌著從校門口走來,拄著手杖的胳膊哆嗦著,左手高高揚起一塊新買的印著小熊打鼓的手絹,滿頭銀發(fā)在秋風中飄動。
我哭了,我感到了心靈的震顫,也知道了淚如泉涌將可能淌出一條義無反顧的人生的小溪。
我沒有回教室上課,我堅決把祖母扶回了家。
冬天到了,秋天的生靈早已躲到了遙遠的天邊,祖母把包著手絹的澄漿罐暖在自己的被窩里,紅蛐蛐兒居然活到了臘月,時而還鳴叫幾聲。大家都說沒見過活到冬天的蛐蛐兒。
此后大概沒過幾天,那天夜里,寒氣順著窗縫鉆進來,砭人肌骨。已經(jīng)幾天不怎么說話的祖母搖醒了我:“你的蛐蛐兒活的好好的呢?!蔽以尞愖婺冈趺窗胍拐f起了蛐蛐兒,迷迷糊糊接過澄漿罐暖在自己的被窩里又睡著了,朦朧中我覺得祖母慈愛而留戀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第二天,祖母去世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知道,祖母曾經(jīng)帶給我的那個世界已隨她埋葬于厚土之中,我在一剎那間感受到了涅槃與新生的頂禮。
祖母留給我的是那缺她在病中給我送到學校的印著小勇熊打鼓的手絹。
祖母在世時并沒有阻止我玩蛐蛐兒,她去世后更沒人管我,我卻突然意識到祖母并不愿意我玩蛐蛐兒,她肯定期待著我在學業(yè)上的長進。于是,我覺得自己的意志力好象在一瞬間成熟了,竟足以抵擋北屋石階上那一年一度的紅蛐蛐兒的誘惑,再也沒有玩過蛐蛐兒。那脫穎于群聲之中的紅蛐蛐兒的嘶鳴卻引發(fā)我對別一種輝煌的向往。
初中畢業(yè)后,我去空軍學校學習飛行,隨身帶走的唯一的財富就是祖母送給我的那塊印著小熊打鼓的手絹。澄漿罐、銀罩子、金探子都留在那個木盒子中。飛行學院的淘汰率高得驚人,能否飛出來只有天知道,那種前程未卜的感覺并非杞人憂天。畢業(yè)后,能否走完一個殲擊機飛行員所必須走過的里程也是一個懸案,在海天之間游動的并非只有幸運,還有黑色的精靈;軍銜與軍功章間駐足的并非只有自豪與榮譽,還有難挨的寂寞與危機。好在生活中并不缺少秋天,而秋天除了沉甸甸的谷穗還少不了蛐蛐兒的爭鳴。而且好象每當我面臨挑戰(zhàn)時總會不期然傳來飄飄渺渺的蛐蛐兒的叫聲,每次我都覺得我必須咬緊牙關(guān)走下去,好象只有這樣我才有希望見到祖母,或者說是有資格見到祖母。有時我會覺得蛐蛐兒的驚鳴好象愛的感泣,是對生命之戀的感泣,它使人驀然從喧囂與市俗中掙脫出來,切入郡種刻骨銘心的纏綿與溫馨,好象生命的本體突然被感悟了,從而燃起奮發(fā)的垣火。
數(shù)年之后,當我有機會重游故居時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那個荒蕪的后花園被辟為施工場,北屋的石階被挖走了修了防空洞,秋風中也少了蛐蛐兒的鳴叫。最驚人的汪太太臨終立下遺囑,竟要求與金六合葬。而金六送給我的那個澄漿罐、銀罩子、金探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居然再也沒見過一只蛐蛐兒,更不要說紅蛐蛐兒了,想來也覺得挺奇怪。
但蛐蛐兒的叫聲卻時而闖入我的生活,它象神秘的箴言,有時偶然從秋風中走來,細語一番對人生的感嘆,我竟覺得它象博愛的寬宏,撫過滿是坎坷的昨天。有時它象無所不能的圣音,不僅能拉回春與夏的激情,而且隨時能還給你一個想象中的秋天一
但愿秋夜里還有兩只紅蛐蛐兒出現(xiàn),而我卻不再有寸草春暉般的驚訝和未盡天職的遺憾;
但愿秋聲里還有紅蛐蛐的琴聲,而我卻能在北屋的石階上捕捉到勝利的契機;
但愿秋色中吵不了紅蛐蛐的斑斕,而生活之舟能就此啟航,盛著已經(jīng)結(jié)了果的辛酸與收獲飄向又將還給你一番希望的冬天。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