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晴
數(shù)年前我去武漢上學(xué),來來去去都坐江輪。我恪守家人關(guān)于出門在外,盡量少與生人接觸的囑咐,在長長的航程中,始終不同任何人說任何話。遇到船行上水,三夜兩天,我整天躺在自己要定的上鋪上,不是面壁睡覺,就是面壁看書。有一次我泡好方便面攀上鋪,對面下鋪一位和誰都自來熟的老人找到了和我說話的機會,他拿著一大瓶什錦炒肉丁走過來,無論如何要分我一點就方便面。我堅決不要,他堅決要我回答究竟有何顧慮,我不回答埋頭吃面,他虎視我半天,最后還是以他的敗退而告終。
我在船上唯一的活動就是洗澡。只要浴室一開,我馬上進去,盡量地耗時間。有一次洗完澡,我站在船舷上面對著江水梳理我長長的濕發(fā),站在我身邊的一個人忽然說:“你去武漢?”我收起梳子,馬上離開船舷。他追在后面把話說完:“去年這個時候也是這條船也是4等艙也是你一個人站在這里梳頭發(fā)誰也不理一你憑什么把船上的其他人都當(dāng)作歹人?”
我頭也不回地回艙,從此甲板上也不去,就在鋪上保持一個固定的側(cè)身面壁姿勢。
那樣的經(jīng)歷,今天回首,也已經(jīng)離我很遠(yuǎn)。
有一次單位里開會,領(lǐng)導(dǎo)沒有任何說教,只說了一句:“‘十年修來同船渡——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濟。”聽到這里我心里隱隱一顫,想到那些曾經(jīng)和我同乘一條船的人,彼此或許真有前世修了10年才得的緣分,而我很輕易地就把這種緣分歸于陌路。
前不久,我到重慶去探望病中的繼祖母,返程的時候,乘了一艘叫做“天鵝號”的小旅游輪。船至巫山時,宣布停泊5小時,大家隨導(dǎo)游去看小三峽。這種旅游是一條龍服務(wù),上了岸便有客車送往小三峽口,大家再分上小型游艇。那天天氣真冷,我們這只艇不知在哪個環(huán)節(jié)耽誤了時間,返回岸上時已經(jīng)沒有汽車在等候。好不容易擠上一輛別人的車趕往巫山碼頭,遙遙地就見我們的“天鵝號”已經(jīng)緩緩地起錨移動。
我們這一行人,饑寒交迫,心慌意亂,跌跌撞撞地往江邊跑,趕到時,原先“天鵝號”的泊位已經(jīng)被一艘“黃山號”占據(jù)。我問“黃山號”的乘警,如何才能登上“天鵝”。乘警把玩著我的一把古戰(zhàn)刀,漫不經(jīng)心地說:“登不上了,‘天鵝已經(jīng)開了。”
我們?nèi)忌嫡驹诮L(fēng)里。
這時候,“黃山號”的甲板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瘦小的男人,大揮雙手對我們急迫地叫:“天鵝!天鵝!”我第一個作出反應(yīng),當(dāng)機立斷跨越“黃山號”船欄,隨他鉆進一個大艙。這個艙是“黃山號”的廚艙,遍地鍋碗瓢盆,一片油膩,鉆出去一看,正是“黃山號”的船尾,與之相挨的“天鵝號”船頭正待與它失之交臂。情急之中,“天鵝號”上伸出了無數(shù)條手臂,我便被拽上了“天鵝號”。站定了一看,甲板上站滿了為此關(guān)情的“天鵝號”旅客,在我的身后,一個又一個掉了隊的“天鵝隊員”被拉上來。
船終于徹底地離開了“黃山號”,離開了巫山碼頭,滿船的人因為救援成功又說又笑,宛似全家人圓滿團聚。
那伸向我們的一雙雙手臂,此刻在我想來,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意義。
在餐廳里等候遲開的午飯時,我們所有掉隊的旅客圍坐在一張餐桌邊,互相傳遞一碗驅(qū)寒壓驚的白酒,這時候我腦中反反復(fù)復(fù)縈繞的只有一句話:“十年修來同船渡?!?/p>
人生能有多少轉(zhuǎn)瞬即逝的緣分呢?
(顏勇摘自1995年1月15日《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