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夏
當我緊張兮兮邁進K市啤酒廠廠門時,院子里一片繁忙景象。一輛發(fā)動著的載重卡車旁戳著鐵塔般一條大漢。他掃了我一眼,甕聲甕氣地甩過來一句:“幫工吧?上車?!焙锖康奈议_始往高高的駕駛室爬,只隱約看到車幫子上赫赫然一個“十二頓”的字樣。
這是我初到德國后第一次打工。
車出廠門,七彎八轉,最后盤上了高速公路,一路無言,我真希望這車就這樣永遠不停地開下去。
“你從哪兒來?”鐵塔終于開了口。
“中國?!?/p>
“來我們國家干嘛?”
“學習?!?/p>
“學習?哼,學習?!?/p>
沉默。我從旁悄悄打量他:牛脖子,牛蛋眼。比我大腿不細的胳膊上粗制濫造地刺了個女人裸體。藍不藍、綠不綠的。嘴里嚼塊口香糖,粗壯的脖子上掛著根粗壯的金項鏈,輕輕伴著那咀嚼顫動。真像頭牯牛!想著,我笑了。
“笑什么?”他不滿地投過一瞥。
“喂,知道嗎外國佬?我們德國人,很多德國人不喜歡外國人。知道嗎?”
“知道了!”我故意加重語氣,“知道嗎?我剛來,我還不知道我是否喜歡你們德國人。哼!”
“哼!”
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后,轉下高速公路,駛進個鎮(zhèn)子。最后停在一個到處堆滿啤酒和各式飲料的倉庫大院里。
“到了。卸車?!薄拌F塔”向我略事交代,就掂著一疊貨單沒影兒了。
我得先把一箱箱的啤酒從車上挪到地下,八箱一摞碼好,用個小車鏟起推進倉庫。開始時還算麻利,有股乞哧咔嚓的勁頭。也就半小時吧,那腿已經不是自個兒的了。真想歇會兒,抽支煙!
不知什么時候“鐵塔”已經回到車邊,叼著煙,沉著臉,抱肘觀望。當我拼出吃奶的勁兒完成了若干組手舉、頭頂、胸抵、膝托的分解動作后,他開始咆哮起來,一連串的“混蛋”、“狗糞”,雷聲滾滾。我東搖西晃,拼出全身每一絲氣力搬哪搬,渾身似從水里撈出來。
“鐵塔”仍在跺著腳吼罵,并俯下身沖著我的臉揮拳,“混蛋,起來,干活!干活!”
我感到周身的血統(tǒng)統(tǒng)涌上我的頭和臉。我閉上眼,臉在抽搐。身體一動不動。
他便用腳一下下地踢我的腳,不輕不重,我既感到那種力量,也感覺得出他的有所克制。我吸吮著這羞辱和憤怒的感覺,它在向全身擴展蔓延。于是我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地爬上車,眨眼間的功夫把最外側的一摞啤酒推出車外,丁零當啷箱倒瓶爆?!拌F塔”慌忙后退,泛著白沫的黃色液體和閃閃發(fā)光的玻璃碎片濺滿他的雙腳和褲管。
“我叫你罵,你這混蛋、狗糞!”我邊罵邊抓住另一摞箱子的邊角。
“別,別!”他撲過來用身體抵住傾斜的箱體。一個車上,一個車下,我倆僵在那兒較勁兒。
從辦公室跑來兩個年輕人,一個矮胖,一個高瘦。他們跳上車,一邊一個把我架住,拉到車下?!案呤荨狈^一摞空酒箱按我坐下。
“坐下,消消氣,喝點什么?”他有一雙很透光的藍眼睛,聲音挺友善:“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矮胖”問。
“他罵我。他什么都不干。我干不動了,實在干不動了,我想歇會兒,他罵我還踢我,憑什么?”
“他該一塊干啊!這是你們兩人的活兒。你別急,我們和他講,他必須干?!彼麄兿萝嚫Z到“鐵塔”面前。他正紅頭脹臉地蹲在一邊狠狠地抽煙。三條嗓子攪成一片?!拌F塔”聲兒越來越小,漸漸成了囁嚅。最后他起身跳上車,發(fā)著狠乒乒乓乓地干,嘴里嘟噥著什么。
“高瘦”走回我身邊,“你就在這兒坐著,讓他干。他說,他這兒壞了,痛得厲害?!彼钢ü杀葎?。他笑,我也笑了。
“鐵塔”卸完車,把車幫子摔上。我向“高瘦”和“矮胖”握手道別,渾身精濕地爬回車子。
“鐵塔”兩手一手四瓶啤酒晃到我一側車窗下,手一抬,四瓶酒塞進來,一聲未吭。
“謝謝?!蔽仪碎_一瓶,仰脖。
“鐵塔”從另一側爬進來,坐定。牙一咬,仰脖。一口氣喝完。
回程途中,他打開音響放音樂。我就靠在椅背上養(yǎng)神。
“很累,是嗎?”他突然開口。
“嗯,太累了?!?/p>
“你多大年紀?”
“三十?!?/p>
“三十!我二十六。我干這活兒整八年了。你是第一次干嗎?”
“第一次,也最后一次!”
“哼?!焙咄晁α?。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會笑,笑中似含嘲諷。
“笑什么,你?你看看你那胳膊,看看你一頓吃了多少?!?/p>
他咧著大嘴說:“我并不是偷懶,是這里痛?!彼菲鹌ü?,用手指指。
“我知道,我也有這病。”
“是嗎?”他聲音不無夸張而且輕輕搖頭。
“怎么,就只能你們德國人得嗎?”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的病肯定比你重?!?/p>
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后半截車程他幾乎是屁股離座半蹲半站著開。偶爾落座兒便呲牙咧嘴地罵,“狗糞?!蔽覍嵲凇安蝗绦摹比タ此?,生怕自己失聲笑出來。
(韋志彪摘自1995年5月19日《讀者周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