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松
我考上耶魯大學(xué)那年街上正流行《晚安,愛人》這首歌,而最新潮的男裝則是高領(lǐng)毛線衫,至少在我家鄉(xiāng)費(fèi)爾村如此。也是那年,爸買了一輛哈得遜轎車。開學(xué)前的一天晚上,他決定開著這輛新車,帶著全家送我到紐黑文(耶魯大學(xué)所在地)。
“從這兒開車到紐黑文只需兩個鐘頭,”晚飯后爸說道。
“太可怕了”,我反對道,“家里沒必要開車送我,我可以乘火車去紐黑文。而且,我也希望單獨(dú)去?!?/p>
媽正和我14歲的妹妹穆列爾將碟子放入水槽,也說:“但你有一大堆行李,我們的車上有個大后備箱,不用可惜了?!?/p>
幾個小孩在外頭喊博比——我10歲的弟弟。但他仍抱著足球站在廚房里,睜大眼睛,等著旅行的決定。每個人都看著我,使我覺得,紐黑文之行,家里一定已仔細(xì)商量過,唯獨(dú)瞞著我。
“我不喜歡像個小孩似的,要人送著上學(xué)。”我堅(jiān)決反對。那些日子里,我總有種感覺:就因?yàn)槲疑檬菪?,沒人相信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凹热晃乙褖蛄松弦?shù)哪挲g,那我就能單獨(dú)去。”
“我明白了?!卑帜闷鹜韴?bào)說道,然后,他起身朝客廳走去。
穆列爾把水槽里的碟子弄得嘎嘎響,并狠狠瞪了我一眼。博比把球仍到了地上。媽擰開水龍頭,然后又把它擰上,回頭看著我,非常冷淡地說:“沒人說你不能,或是不該單獨(dú)到紐黑文。只是,送你到那兒能讓我們有機(jī)會看看那所大學(xué)。留給你自己的時間會很長的。”媽重又?jǐn)Q開水龍頭,開始洗那些碟子。
當(dāng)時我在科洛尼爾劇院當(dāng)領(lǐng)座員,我該去上班了。不能再爭了,何況媽已經(jīng)那樣說了,再爭也是沒用的。于是我沖著博比嚷道:“你沒聽見外面那些小子在叫你嗎?你怎么不應(yīng)一聲!”
那晚,看電影的人很多。我一直忙了兩個多鐘頭。到末場上映后,我所需做的就是站在一旁,等著電影結(jié)束。我沒心思看電影,腦子里滿是耶魯。所有曾看過的描寫大學(xué)生活的影片一幕幕穿過腦海。實(shí)際上,它們只留給我一個印象:大學(xué)該是什么樣的。紐黑文距費(fèi)爾村僅兩小時車程,但我從沒到過耶魯,可我知道,作為一個大學(xué)生,首先必須徹底自立。電影里,那些讓家里送著上學(xué)的小伙子,最后總是個懦夫,而且永遠(yuǎn)也不能博得姑娘的青睞。
這些事發(fā)生在周三晚上,周五下午,我從市區(qū)回到家,看到媽一個人在廚房里,便拿出自己買的火車票?!袄蠈?shí)說”,我盡量使自己說得委婉動聽,“爸和你們確實(shí)不必開車送我?!?/p>
“你先坐會兒?!眿屳p聲說道。她正忙著鍋里的晚餐。
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后,媽開始對我說:“我理解你想獨(dú)自到耶魯?shù)男那?,哈里,這是你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但對你爸和我來說,送兒子上大學(xué)也是我們一生中的大事。我認(rèn)為你不該拒絕你爸送你上大學(xué),因?yàn)槟阒?,他自己從沒上過大學(xué)?!?/p>
爸的車駛進(jìn)車道,然后停在車房里。
“別說了”,媽說,“該怎么樣,你自己決定,我們不再談?wù)摯耸?。?/p>
爸走進(jìn)廚房,親了媽一下。我注意到,爸的手十分粗糙。他是個鉗工,兼修暖氣設(shè)備,那手就是干活干的。
當(dāng)晚,我把車票退了。
星期天,全家都擠上了那輛哈得遜車。我們每經(jīng)過一個城鎮(zhèn),博比總會問道:“這是耶魯嗎?”靠窗的穆列爾總答道:“不是,還沒到呢?!眿屪谒麄z中間,合著手。
這是9月的一個晴天。當(dāng)我們駛?cè)爰~黑文,首先映入我眼簾的耶魯是在秋天藍(lán)色天空襯托下的哈克內(nèi)斯塔。
“那就是了”,爸指著說道,“那就是耶魯!”
車?yán)锏拿總€人都傾身向前望去。我緊緊抓著放在腿上的白箱子。箱子里有件高領(lǐng)毛線衫是我專門為這個場合買的——一切將像電影里那樣開始。那件毛線衫是鮮黃色的。
我的房間在韋爾哥宿舍樓,正對著校園,我已在地圖上查過許多次,因此我確信,我到它一定不成問題。但令我驚訝的是,爸沒問我一聲,就準(zhǔn)確地把車停在了宿舍樓前?!斑@兒就是了。”他說。
我們?nèi)耀@準(zhǔn)到我房里看看,每個人都幫著拿行李,我的房間在4樓。站在窗前,我們俯視校園,曲折的小路、挺拔的大樹……還有許多小伙子正提著行李,緩步朝宿舍樓走來。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到耶魯了?!?/p>
博比問耶魯·鮑爾像在哪兒。穆列爾說,這校園真美!媽說:“我得做個淡色的窗簾,它會使你的房間更舒適。”爸則柔聲說道:“啊,這就是耶魯?!?/p>
我感到自己已經(jīng)長大自立了?!昂昧?,”我朝屋里掃了一眼,“行李都已經(jīng)拿上來了,你們也許要回去了?!?/p>
媽說:“我想,既然來了,就該去看看邁克。”
邁克是我表兄,家住紐約,他是耶魯三年級學(xué)生。自接到錄取通知后,我一直與他保持書信往來。他的宿舍像是在聆聽院。
“或許他還沒到呢。”我不耐煩了。其實(shí),我是不愿全家人緊跟著我穿過校園,我現(xiàn)在已是大學(xué)生了。
但媽說道:“他上封信里說今天會到,你不記得嗎?”
“哦,是嗎?”我應(yīng)道。但我仍繼續(xù)爭辯,“如果你們想現(xiàn)在去,你們自己能找到邁克房間的,我稍后就來,我得先換件衣服。”
“我們在樓下等你?!卑终f。
我只好認(rèn)命了。當(dāng)全家在宿舍樓前等我時,我換上了那件黃色的高領(lǐng)毛線衫,雖然,沒套件襯衣似乎不太合適,那毛絲使我渾身發(fā)癢,但誰也不可否認(rèn),它非常漂亮、有大學(xué)生氣派。我下樓與家人走在一起,試圖領(lǐng)著他們盡快穿過校園,我甚至還想超出一點(diǎn)。
“你走那么快,人家都盯著你呢,慢點(diǎn)!”穆列爾說道。
她說的沒錯。路過的小伙子都盯著我們,但不是為了我的家人,因?yàn)槲业谝淮巫⒁獾狡渌贻p人也都有家人陪著,那一定是因?yàn)槲疑砩线@件黃色高領(lǐng)毛線衫。兩個正朝我走來的小伙子放下了他們的行李箱,盯著我?;蛟S是因?yàn)樗麄冏约捍┲貖A克、系著領(lǐng)帶,看上去非常古怪。
我們走過校園大門時,我想我聽到了一些路過的年輕人喊:“哇!喔唷!”回頭一看,他們正盯著我的毛線衫,我頓時感到非常得意。
我們很容易就找到了邁克的房間。當(dāng)他向爸媽及所有人問好時,我退在了一旁。他說很高興見到大家,還問博比和穆列爾怎么沒長高。他是如此的誠懇,令我非常驚奇。但隨后我想起,他已大三了,有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是十分自然的。
然而,當(dāng)他見到我時,這份自若的神情卻消失了,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張著嘴,呆呆地望著我,我頓時感到渾身不適。
“有什么不對嗎?”我問他。
邁克退后瞧著我,笑道:“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穿的是什么外套!”
“毛線衫”,我說,“這是我剛買的。電影里,人人……”
邁克用手拍著前額,說道:“噢,天哪!一件高領(lǐng)毛線衫?!?/p>
我的臉紅了,我想起穿過校園時,那些年輕人盯著我的神情,也清楚地記得“哇!喔唷”的嘲諷聲。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邁克開門讓他的朋友進(jìn)來。介紹之后又是驚奇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來的。全家人靜靜地站在邁克的房外。我不敢抬頭看一眼,攥起了衣領(lǐng)。
“哈里,我們還是先回你房里去吧。”媽對我說。
沒再說什么,全家人都圍著我,我躲在了他們中間,穆.列爾挽著我的手。我們沿原路穿過校園,爸媽走在最前頭,頭抬得高高的,誰朝這邊看就瞪誰,穆列爾緊緊地跟在我身旁,博比在后頭小跑著,誰要是回頭看我們,他就朝他做鬼臉。
他們把我送到了宿舍,誰都沒提起那件高領(lǐng)毛線衫。我把它脫下,仍到了床上,隨后換上了一件襯衫并打上領(lǐng)帶,然后又套了一件花呢夾克。媽裝作在布置房間。
“嫩綠色的窗簾比較合適。”她說道。
“好了,”爸說,“我們該回家了,讓哈里安頓下來吧?!泵總€人都久久地朝屋里看了最后一眼。
我跟著他們來到車旁。媽親了我一下。
“你們真的這么快就得走嗎?”我摟著媽說道。
爸微笑著說:“現(xiàn)在,你得靠自己了。”
我突然感到十分孤獨(dú)。爸握著我的手說道:“你會很好的,是吧,哈里?”
我看著爸的眼睛,“是的,爸,我會很好的。”
目送著車子走遠(yuǎn)了,我才緩步走回宿舍。許久,我站在窗前,望著遠(yuǎn)方,一動也不動。然后,又走回房里,拾起那件黃色的高領(lǐng)毛線衫,把它卷成小小的一團(tuán),塞在衣櫥底層抽屜的一個角落里。
(吉加摘自《環(huán)球》199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