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談成長之路

今年7月18日上午，著名物理學家楊振寧教授，冒著酷暑向500名交大學生做講演，敘談自己畢生治學的經(jīng)驗。

我是在安徽合肥出生的。1929年，我7歲時，全家搬到清華園，前后8年。小學是在清華教職員子弟學校念的書，成績還可以，但沒有特別的好。1933年，我小學畢業(yè)，進了北平崇德中學。當時，有一件事情對我是很重要的。我父親是教數(shù)學的，他發(fā)現(xiàn)我在數(shù)學方面有一些天才。1934年夏天，父親決定請一個人來給我補習，但他不是來補習我的數(shù)學，而是給我講習《孟子》；第二年，又念了半個夏天，我可以把《孟子》從頭到尾地背誦出來了?，F(xiàn)在想起，這是我父親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個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在某一方向有才能時，最容易發(fā)生的事情，是極力把孩子朝這個方向推。但當時我的父親沒有這樣做。他卻要我補《孟子》，使我學到了許多歷史知識，是教科書上沒有的。這對我有很大意義。

崇德中學對我比較有影響的，是圖書館里的書籍。譬如，當時有一本雜志，叫《中學生》，每個月厚厚一本，我每期都看。從文學、歷史、社會到自然科學，都有些文章。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有一篇文章，講排列與組合。我第一次接觸到排列與組合這個概念，就是在這本雜志上。另外，那時是30年代，1925—1927年，是20世紀物理學發(fā)生革命性變革時期，產(chǎn)生了量子力學，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高的智慧革命之一。今天我們看到的半導體、計算機、激光，如沒有量子力學，就不可能產(chǎn)生。當時，有一些物理學家寫了一些科普書，國內(nèi)有人翻譯成中文，我從圖書館里借來，這些書給了我很大的營養(yǎng)，盡管有些內(nèi)容，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對我很有幫助。我對其中所描述的科學上新的發(fā)展、許多奇妙的幾乎不可置信的知識，產(chǎn)生了向往的感覺，這對于我以后學物理，不是沒有幫助的。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我們?nèi)业搅死ッ鳎铱既肓宋髂下?lián)大。我在那里6年，是我一生做研究工作奠定基礎的年代。那時，學習空氣非常濃厚，物理系舉辦了一系列講座，其中有一個關于麥克斯韋方程的講座。麥克斯韋寫了一個著名的方程式，這是19世紀物理學的最高峰。這個方程式，到了20世紀，大家大大地了解了。今天的無線電、電話……凡與電、磁有關的，都基于麥克斯韋方程式。當時我才大學一年級，還不可能完全了解這個重要性，但聽了這些演講，吸收到當時的那種空氣，還是很有好處的。另一個講座，對我更有直接影響的，是王竹溪教授講的“相變”。50年代我做博士后時，我因為當時聽過“相變”的演講，一直有興趣，就圍繞著相變，做了一些自己的工作，成績還是相當好的。我講這一些的意思，是要大家知道:做學問，許多事情要慢慢地來。你當時對有些事情聽了沒有完全懂，不要緊。慢慢地，它對你的整個價值觀，會發(fā)生影響。

我接觸過許多學生，他們都很聰明，但后來的興趣、發(fā)展方向、成就，很不一樣，這里很重要的是價值觀。孩子若對某一方面特別注意，能激起興趣，覺得學起來特別妙，能在腦子里生根，他或許就能在這個方面上發(fā)展。對一個年輕人將來有決定性影響的，還有一個就是選擇研究方向。我在美國，看到過幾千個博士生，念書時都很好，但過了20年，他們的成就相差懸殊，有的很成功，有的默默無聞。這不在于他們的天分、學歷。在于有的路越走越窄，有的越走越寬。如果他選擇的方向，五至十年后大有發(fā)展，他就能有所成就。如他所選擇的方向，是強弩之末，就不能發(fā)展。那么，怎

美籍華人物理學家楊振寧么才能看清方向呢?具體的很難說，關鍵是要把握住整個趨勢，不要只是一頭鉆進去，眼光太短淺。

中國現(xiàn)在的教學方法，同我在西南聯(lián)大時仍是一樣的，要求學生樣樣學，而且教得很多、很細，是一種“填鴨式”的學習方法。這種方法教出來的學生，到美國去，考試時一比較，馬上能讓美國學生輸?shù)靡凰?。但是，這種教學方法的最大弊病在于，它把一個年輕人維持在小孩子的狀態(tài)，老師要他怎么學，他就怎么學，他不能對整個物理學，有更高超的看法。我到北大、清華去，他們告訴我，物理課本有四大厚本，學生喘不過氣來。一個喘不過氣的學生，今后不可能做得很好。他必須是一個活生生的學生，將來才行。

整個東亞教育的哲學，太使一個人受拘束。要使每一個人學得有想法。那么，怎么彌補呢?譬如物理學，美國有一本雜志，頭五頁是報道各方面的最新動態(tài)，我就建議留學生每期都去看看。即使不懂，也要看看。這種學習方法，我叫它為“滲透法”。中國傳統(tǒng)的學習方法是一種“透徹法”。懂得透徹很重要，但若對不能透徹了解的東西，就抗拒，這不好。“滲透法”學習的好處，一是可以吸收更多知識；二是對整個的動態(tài)，有所掌握。不是在小縫里，一點一點地學習。一個做學問的人，除了學習知識外，還要有“taste”，這個詞不太好翻，有的翻譯成品味、喜愛。一個人要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當清楚的taste。就像做文學一樣，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各個科學家，也有自己的風格。我在西南聯(lián)大7年，對我一生最重要的影響，是我對整個物理學的判斷，已有我的“taste”。

后來到美國，我在芝加哥大學當研究生，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物理系。我在中國學習的研究方法，是“演繹法”，從牛頓三大定律，熱力學第一、第二定律出發(fā)，然后推演出一些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這完全不是費米、泰勒等的研究方法，他們是從實際試驗的結(jié)果中，歸納出原理，是“歸納法”。我很幸運，這兩種研究方法的好處，都吸收了。這對我的研究工作，有很大影響。

21世紀的中國，科學技術繼續(xù)要有很大的發(fā)展。這里，除了研究工作外，很重要的是把科學技術介紹給年輕人，以及大眾。這需要教育，也需要科學技術普及?？破?，是相當復雜的事情。因為一個做傳播媒介的人，不可能完全專業(yè)于一門科學，但他又必須了解各門科學。我不知道，中國的大學，有沒有特別設立專門訓練報告科技知識的新聞記者的專業(yè)。如果沒有的話，應該盡快辦起來。

(邱志堅摘自1995年7月22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