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國會組成的前前后后

張耒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譚嗣同等“六君子”被押赴菜市口刑場砍頭示眾。雖然現(xiàn)在的文人期望當時的老百姓有比較高的政治覺悟，在文學的影視作品中編造了老百姓同情遇難的維新志士、悲憤填膺的場景；事實卻是：當時老百姓對外來事物還茫然無知，還相信照相可以攝人魂魄，鐵路可以破壞地氣；還在一味地盲目排外，仇視洋人，根本不明白維新派為什么要仿照西方改變祖制。因此，沿途圍觀的百姓大多罵這些愛國志士是“二毛子”，即后來所謂的“假洋鬼子”。清政府更是對維新派深惡痛絕，一心斬草除根。

八國聯(lián)軍入侵后，清廷危亡在即，迫不得已實行新政改革。于是，事隔戊戌維新失敗不過幾年，清政府就開始自上而下推行全方位的社會改革了。

當初，要求設(shè)立議院是十惡不赦的死罪。到了新政時期，卻成為許多讀書人和官員的共識或口頭禪。朝廷雖然不懂得立憲政治，卻不得不順從民意。1906年，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準備在1916年實行立憲制度。1909年各省設(shè)立的咨議局就是準備實行憲政的過渡機關(guān)。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選舉產(chǎn)生的地方咨議機關(guān)。

咨議局選舉采用了西式的限制選舉制度，要有舉人以上的功名或者有5000元以上的資產(chǎn)才有選舉權(quán)。從今天的眼光看，舉人不過相當高中生，只是那時教育并不普及，萬元戶之類也不多見，所以全國的選民僅167萬余人，一般的勞動人民是沒有選舉權(quán)的。然而，這畢竟是中國破天荒的大變革。過去，一般的舉人和小有資財?shù)母粦艉翢o可能與聞國政。

咨政院由各省咨議局推舉代表組成，可算是中國第一個多少代表了一定民意的代議機關(guān)。但它還不是立法機關(guān)，只有有限的咨詢和監(jiān)督的權(quán)力。

咨議局和資政院在形式上和西方的代議制度有某些相似之處，但西方的代議機關(guān)和政黨密不可分，選舉是黨派競爭，代議機關(guān)要由政黨運作和控制。而中國當時卻沒有政黨可言，咨議局和資政院初期只是議員個人的集合，后來雖然有議員組成的松散的政治團體，成為政黨醞釀的萌芽，卻始終沒有發(fā)展成西方政黨政治的條件。沒有政黨對立和競爭的代議機關(guān)，就不能有效地發(fā)揮代議機關(guān)的作用，這種狀況直到民國建立以后才大為改觀。

辛亥革命爆發(fā)以后，雖然還有不少人想當皇帝，可是無論誰當皇帝都不能令人信服。共和制度不需要世代相傳的皇帝，卻提供了輪流坐莊的機會，于是懂得共和制度和不懂得共和制度的人們，都同意在中國實行共和制度。因此，設(shè)立國會實行代議制度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第一屆國會是認真仿照西方建立的立法機關(guān)，由參議院和眾議院組成，可以選舉國家元首、制訂憲法和法律、批準國家預算。說起來應該是大權(quán)在握，其實只是徒具形式，并不能制衡行政機關(guān)，反而受制于政府，最終為歷史所唾棄。

第一屆國會選舉的資格限制不大嚴苛，小學畢業(yè)或者略有田產(chǎn)和房產(chǎn)的就有選舉權(quán)，所以許多農(nóng)民都成為選民。全國的選民有4000多萬人，約占人口的10%。這個比例與西方早期議會選舉比較并不算低，與清末咨議局選舉比較更增加到20多倍以上。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方用來保護資產(chǎn)階級的限制選舉方法一旦移植到中國，卻限制了資產(chǎn)階級的權(quán)利。根據(jù)當時的選舉法規(guī)定，一些商人雖然腰纏萬貫，可是沒有小學畢業(yè)文憑也沒有置備房產(chǎn)田產(chǎn)，就沒有選舉權(quán)；然而，他們店里的打工仔卻可能因是小學畢業(yè)生而有選舉權(quán)。

第一屆國會共有議員800多人，其中資產(chǎn)者不到3%，大多數(shù)當選議員是知識分子，這和西方議會有些相似。但由于中國的議員和實業(yè)界沒有多少關(guān)系，得不到資助，致使多數(shù)議員要從袁世凱政府那里領(lǐng)取津貼，這樣的國會就很容易被政府收買和控制，即使一部分議員堅持理想，國會也很難發(fā)揮立法機關(guān)制衡政府的作用。

第一屆國會成立初期，袁世凱非常擔心國會妨礙他實行專制統(tǒng)治。期時國民黨在選舉中獲勝，成為國會第一大黨，宋教仁有可能成為內(nèi)閣總理。宋教仁是理想主義者，希望用內(nèi)閣制架空袁世凱。袁世凱當然不肯就范，指使人刺殺了宋教仁，同時大肆收買當選議員。那時沒有酒巴歌廳卡拉OK，卻盛行陪酒，不少議員興致勃勃趕到北京，一下火車就被西式馬車接到八大胡同去吃花酒。

第一屆國會的議員大多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知識分子，不少人雖然拿了政府的津貼，卻不甘心變成袁世凱的橡皮圖章。國會起草的憲法草案對袁世凱的專制傾向多有限制，袁世凱為了當選正式大總統(tǒng)不得不派軍警搗亂，強制國會投票三次才勉強湊夠了票數(shù)。這說明國會初建時期，確實還有對抗政府專制傾向的愿望。

遺憾的是國會基本上是孤軍作戰(zhàn)，沒有得到民眾的支持。當時的工農(nóng)民眾還沒有多少政治覺悟，更沒有成形的近代組織。最有組織的是資本家，但他們關(guān)心的主要是商務，對文人政客一概不買帳，為了發(fā)展商務，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社會秩序穩(wěn)定，因此他們支持袁世凱政府鎮(zhèn)壓孫中山領(lǐng)導的二次革命，對袁世凱摧殘國會熟視無睹。

與此同時，國會內(nèi)部的黨派對立也采取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方式。當時互相對立的國民黨和進步黨，主要成員分別來自清末的革命派和立憲派，他們都希望實行民主立憲政治，但只承認自己一黨的正當性，都視對方為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首。國民黨人認為進步黨人是專制勢力的幫兇，進步黨人認為國民黨人是暴民，比舊勢力更危險。這種極端對立的黨派意識，導致雙方都缺乏妥協(xié)意識，一心要徹底壓倒對方。那時的國會場所是仿照英國和德國的議會建造的，所有桌椅文具全部固定，以免成為議員斗毆的武器。但是這種防范措施，并沒能阻止議員的大打出手。

國會內(nèi)部的黨派之爭導致兩敗俱傷。1913年底，袁世凱坐上大總統(tǒng)位置后，借口國民黨發(fā)動二次革命，停止國民黨員的議員資格，迫使國會自動停會，此后的第一屆國會只能是茍延殘喘了。

袁世凱稱帝失敗憤懣而死。1915年秋天，第一屆國會重新召集，但已沒有了當初的權(quán)威性，也沒有了先前的銳氣。此后多年政治混亂，國會更沒有改造的可能。由于議員與國民幾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既得不到支持也不受約束，這樣的國會只能成為軍閥政客斗法的工具，所以人拉把“職業(yè)議員”和“職業(yè)兵”列為中國的兩大禍害。

殘存的國會雖然沒有立法和制衡政府的作用，卻仍被一些人看作法制的象征和民意的代表。孫中山為反對北洋軍閥，曾經(jīng)極力動員議員到廣州召開非常國會，并被非常國會推選為大總統(tǒng)?？刂票本┑能婇y也極力拉攏議員，用到會發(fā)車馬費的方法保證國會的法定人數(shù)。據(jù)當時報紙刊載，有一批議員三天兩頭往返于北京和上海，在南北兩地的國會分別報到領(lǐng)款?？梢姡_有議員到了窮困潦倒以此為生的地步。

1923年，曹錕靠賄賂議員當選大總統(tǒng)。因為政局混亂，政府無法對報刊進行有力的控制，致使曹錕賄選的幕后交易經(jīng)常被披露出來。國人對國會議員接受賄賂非常厭惡，國會被稱為“豬仔國會”，再無威信可言。從此，任何有力量的政治勢力都認為中國不可能實行西方那種議會制度和政黨政治，他們轉(zhuǎn)而尋找一種新的民主制度的形式。

第一屆國會的失敗，導致西式代議制度在中國的破產(chǎn)，這是當年認真仿效歐美政治制度的人們始料所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