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陳君已屆而立之年,心中仍是一派天真,這可能與他尚未娶妻生子有很大關系。反過來說,像他這種責任感不強的大頑童若要戀愛結婚,也肯定是誤人姐妹。因此,他頗有自知之明地說:“我老婆還正在幼兒園大班唱《魯冰花》呢?!?/p>
每當香港歌星像太空人一樣順道來這座省會城市量一量人們腰包的深淺時,他總要無私地奉獻出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去覷個虛實,與十幾歲的中學生扎成一堆,也像個不倫不類的“追星族”成員。他如此不拘形跡,理由其實非常簡單:“在那種歡聲如潮的氣勢下,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p>
崔健就跟一位大氣功師一樣,用刺目的紅色,用嘎啞的嗓子把下面的觀眾帶入一種即興宣泄的狀態(tài)—跺腳、拍手、瘋狂地嘶叫。陳君說,他曾在喪失意識的情況下,用力扯著前排一個女孩的頭發(fā),直到她痛得扭過身來,居然沒有罵他流氓,甚至沒有責備他。因此,陳君至今仍后悔當時自己不曾得寸進尺地吻那女孩一下。
現代人往往把古人教訓得啞口無言。陳君也喜歡用孫猴子的那種口氣來給我上課:“你這呆子,讀這么多書有什么鳥用?正宗的知識分子身價已跌得很慘了,現在的行情看好那些從政經商的人?!?/p>
他又夸張地做了一個蛙泳的姿勢,說:
“下海去啦,才能‘錢程似錦?!?/p>
我不跟他深入這種話題,只跟他談足球,談圍棋,他的眼神就像黃昏的光線一樣暗下去了。
他舔著自己干燥的嘴唇,繼續(xù)喋喋不休:“對于男人來說,圓滿的生命要具有五大因素:健康、樂觀、名、利和女人。前面兩點就身心而言,是一切的前提;后面兩點則是從功利和享受的角度出發(fā),是最好的結果。瞧瞧我們這寒磣相,正應了白居易的兩句詩‘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你常笑話我是‘追星族,其實我去捧場,差不多每一次都在艷羨之后感到悲哀。他們只不過憑著自己的運氣,憑著一張臉,憑著爹媽給的一副喉嚨,就鬧騰得名、利、美女應有盡有。比起他們來,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平淡無奇了?!?/p>
我對陳君這副灰心喪氣的熊樣感到很生氣,卻也懶得跟他多費口舌。然而,他的攻擊有時候比黃蜂還厲害。
“你這樣死心塌地為文學‘守寡,是想誰將來替你立個貞節(jié)牌坊?別做夢了,尼采曾向全世界宣布一個可怕的消息:‘上帝死了!我現在也要向你宣布一個可喜的消息:‘文學死了!文學究竟有什么用?不是粉飾太平,就是無病呻吟,總是把人引入精神的歧途,引向靈魂的絕境。書中哪有‘黃金屋?書中哪有‘顏如玉?那都是哄鬼的玩藝兒?!?/p>
我猶如一個武力高強的忍者被他逼到了懸崖的邊沿,不得不出手了。
“你小子滿腦子的功利思想,可惜只會空談。既然上帝可以死而復生,文學也絕對不會一蹶不振。當拜金主義甚囂塵上的時候,文學暫時作出退讓、保持隱忍,但它仍是清醒的,仍是冷峻的。在它的審視下,那些丑惡的東西將無地自容。你對文學的貶損,就像對上帝的褻瀆一樣,必定會受天譴的!”
這最后一句當然只是用開玩笑的口氣嚇唬他。陳君眼看我“箭”已控弦,“刀”已出鞘,趕緊鳴金收兵,高掛免戰(zhàn)牌。他翻弄著我最近的一本讀書筆記,說:
“我算服你了,鐵石心腸,不為金錢所動,是不是也能坐懷不亂呢?‘不羨千金買歌舞,一篇珠玉是生涯。把蘇東坡這兩句詩錄在扉頁上,倒挺能安撫人心?!?/p>
我見他退避三舍,也就樂得化干戈為玉帛。
相比而言,我更喜歡與志趣相近的孫君打交道。他是本省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他的畫技巧出色,構思常獨出機杼,但總覺得不夠抓人。細想來,就像一個冷若冰霜的美女,不讓人產生親切感。孫君實在是一個有點憂郁的氣質的人。他家客廳掛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字幅。這句話出自千年前肝火很旺的韓愈的文中,顯得很奇怪,但掛在千年后性青溫和的孫君墻上,卻顯得合情合理。孫君說:“原先是掛著鄭板橋的‘難得糊涂,但大雅已淪為庸俗,反而叫人看著不順眼了。”
孫君一直想辦一個像模像樣的畫展,說起來,一臉苦相:
“現在我的同學多半都改行去搞室內裝飾了。一個個匠氣十足,腦袋越來越空,腰包卻越來越滿。我也曾有過‘和尚開葷的想法,但就是一閃念,也感到非常羞愧。我注定與孔方兄成不了刎頸之交,便只好做藝術的不二之臣。”
孫君的妻子在幼兒園工作,也發(fā)了一番感慨:“有一次,我問孩子們最喜歡什么,有的孩子竟回答是錢,才五六歲呢。”
“現在去廟里燒香叩頭的又有幾個是虔心向佛?大都是去求財,求了如來,又去求觀音。觀世音雖然有千手千眼,倘要為這些財迷們點數鈔票,恐怕也會累得兩眼發(fā)黑?!?/p>
我們便笑,這笑卻是苦澀的。
我大學畢業(yè)時,去張教授那兒辭行,他給我的留言是元稹的兩句詩:“磨劍莫磨錐,磨錐成小利?!碑敃r我忘了問他何為磨劍,何為磨錐。現在,我把文學視為終身事業(yè),又究竟是在磨劍還是在磨錐呢?
陳君后來真的去闖海南。開始時,進了一家大公司的寫字樓,滿以為憑著自己腦子好使,很快就能升遷。但釘子一般守了兩年,仍只是普通文員。他漸漸有些不滿意了。想跳槽,卻又總想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最近,他便在來信中借用杜牧的詩句大發(fā)悲感:“飾心無彩績,*骨是風塵。自嫌如匹素,刀火不由身!”他似乎已陷入了進退失據的困境。
是啊,我們都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謖謖然地守望著猶如兩山對峙的歡樂與痛苦,猶如二水分流的希望和失望。我們竭盡心力,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園。
我相信陳君的困頓只是暫時的,孫君的藝術也將有新的出路。當我乞靈于文學時,整個心扉就像圣殿的大門一樣*然洞開了。圣樂響起來,繆斯的衣香鬢影已若在眼前。
1993年9月24于慎獨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