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光
深秋的一天,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位粗糙的漢子,細一看,才認出是老友子良。我們已多年不見,他說他來京參加一個學術(shù)會議,要晚走幾天,并委托我代買車票。說完這些,他便匆匆離去。
我知道他還在山里,依然走著一條彎彎的路,那山民般模樣已粗略地說明了他生活的景象。
以前,子良被稱作“傻冒”,除他本人外大家都這么看。
子良來自京城,操京腔,且見過世面,比方說,喝過洋酒,坐過飛機,還住過星級賓館。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山中,子良的這些經(jīng)歷讓他頗有名望。常有人問他,洋酒什么味,坐飛機害不害怕,等等。
子良開始時當風鉆手,每天扛著百十斤重的家伙打眼放炮,干得還算投入。除了京腔京調(diào)外,他在短時間內(nèi)就把自己弄得比山里人還山里人。但他毛病太明顯,常犯軍中之忌。比方說,他喜歡出風頭,愛發(fā)表與眾不同的所謂見解。一次,他就炮眼的角度問題向班長提出質(zhì)疑,并弄出若干理論予以佐證。班長是個粗人,平時對他就看不慣,自然對他的質(zhì)疑嗤之以鼻。
他似乎想和班長較勁,說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爆破法,給城市兵爭口氣,也算是沒白來軍營走一遭。大家笑笑,沒人拿這話當回事。但他卻動了真格的,找來一大堆爆破方面的書,常常在晚飯后,躲進工具棚,就著一盞孤燈,讀得有滋有味。然后,就偷偷地實踐。輪到他打風鉆,常把炮眼弄得不倫不類,班長氣得眼睛冒火,差點砸他飯碗。
讓他苦惱的是資料太少,他想起都市那家書店。于是,他謊稱家里出了事,并讓一位同學發(fā)了封“母病速歸”的假電報,居然得手?;鼐┢陂g,恰好碰到從臺灣來大陸探親的舅舅。舅舅希望他能去臺灣,并在十幾天里,領(lǐng)他見了不少世面。但子良忘不了那個爆破法,最終還是扛著一提包書籍返回了山中。
是年,他服役期滿,主動要求留隊。話一出口當然無法收回,但沒見他有任何后悔的表示。宣傳科有位干事,號稱“一枝筆”,聞訊找到子良,非要寫點什么。子良卻不配合,他說:誰說我不回北京,時機成熟自然是要回的!“一枝筆”窮追不舍,問何為時機成熟?子良不答。
子良迷上了爆破,他發(fā)誓要干出點名堂來,為自己也為后人。就在這時,麻煩也接踵而至。先是舅舅來了好多信,擺出種種條件,言明去臺灣的若干好處,讓子良不要犯傻。有臺灣來信,連隊自然要審查把關(guān),結(jié)果得知了子良的先進事跡,逐級報上去,在一個不小的范圍內(nèi)火了一把。子良成了典型,無奈地接受了一番風光。后來,子良父親和未婚妻又突然來隊,他們實在弄不明白,這里究竟有什么讓子良如此癡迷。在子良下班的路上,他們不期而遇。那時,子良渾身泥水,滿臉油污,形象特沒風景。老頭和女友愣了半晌,無法相信這個人就是子良。緊接著,他們展開強大攻勢,啟發(fā)子良對京城的向往。子良騰挪躲閃,避其鋒芒,最后才說:這里是苦點兒,但我活出了點味,再者說,這是我生活的起點,好比寫小說,沒有鋪墊,怎能成就一番事業(yè)!
子良留了下來,繼續(xù)他的事業(yè)。他的爆破法幾近成功卻又歸于失敗。經(jīng)專家鑒定,該方法只適用于某種特殊的石質(zhì)構(gòu)造,無推廣價值。子良很沮喪,對那些冷峻的山有些失望。在這個時候,有個姓李的工程師看中了他,把他調(diào)到機關(guān),專事工程籌劃和研究。他再一次找到了創(chuàng)造的感覺,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躍馬揮戈,寫著人生嶄新的文字。
幾年過去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已離去,唯獨他牢牢地守著圖紙和大山,在石頭縫里開拓著生活的空間……
他背叛了城市,偏離了社會為他規(guī)定好的生活軌跡。我不知道,面對現(xiàn)在紛紛涌入城市淘金的各色人流,他會有何感想。但有一點我已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還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