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濤
一樣的傾訴
一樣的無奈
一樣的執(zhí)著
當我走出學校圣潔的門,當我混入街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當我小心翼翼地敲開都市人隱秘的心魂,我發(fā)現(xiàn),形似匆忙的人海中,竟有那么多人在心底唱著同一首歌。
我常常分不清它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流浪者背著沉重的行囊,在日薄西山中,走向遙遠的地平線,最后一次,他回過頭,身影已經消失。那地方留下一圈日暈劃出的人形空間,讓我想起屏幕上錯覺般的補色。陽光慢慢地從影子上面撤走,然后,黑黝黝的天幕把一首歌匯攏四方,將日光變換的把戲驅趕得干干凈凈——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在遠方……”
我們像游弋海面的艦船,
太淺的港口會擱淺,
太深的港口付不起停泊費。
我們要去流浪,
去尋找自己的港灣。
記得畢業(yè)前夕,大家在一起觥籌交錯,“放浪形骸”之后,醉眼蒙眬地談及一個有趣的話題:“現(xiàn)在你最想干什么?”
本以為經商品大潮的耳濡目染,諸君肯定會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一位戴眼鏡的同學神色肅穆地說:“流浪”。真難想像他也會像古龍筆下的浪子們,獨步黑山、黃河、莽野之中,與狼共舞;酒樓上舉杯高歌、拔刀相助;滿天雨霧中等待人頭落地。
一位腰掛BP機的校園大款,瞪著平素變幻不定的眼珠,臉上綻出與一身西服革履不相稱的迷茫,神經兮兮地說:“流浪!”
就連依在墻角的那位靦腆小女生,也頗為神往地用詩一般的語調詠嘆:“流—浪”。莫非她是中了那位沙漠女郎的原毒,欲秉承其遺風在大漠孤煙中尋覓浪漫情懷?
是呀,當畢業(yè)的大門“砰”地關在身后,再去聽“苦澀的沙吹著我的臉,笑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那悲壯再也不是不知愁為何物的“少年瀟灑”了。它意味著你將被拋人汪洋,面對那數(shù)不清的未知。
在這未知中,你依然可以斜叼著煙卷和伙伴一起靠在馬路邊的欄桿上,呆望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作迷茫狀;依然可以一身“板綠、查藍、紅底、白貼”騎車兩腿往外撇,瞅人時一眼青白的“痞”樣;依然可以逢人便吹能喝四瓶“白的”,什么也不為,只為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沒那么好欺負??墒钱攧e人進希爾頓,你只能望洋興嘆時,當你揣著一塊四毛錢徘徊街頭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午餐時,你還有那樣的心思嗎?那時你也許只想找到一個錢包。
有位朋友寫信來說:“最近迷上了跳舞,那里不像咖啡館里死氣沉沉,可以走得很遠,就像坐在火車上,漫無目的地流浪,什么也不用想?!彼嬖V我,他和他熱戀的情人分居兩地,他們不得不在勞燕分飛之間跳“搖擺”。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夠在那大搖大擺、大喊大叫的自我放逐中,獲得瞬息的麻醉和渾然的忘卻。
咪咪—我大學時的朋友,一個愛作詩的女孩。偶然間我在報上見一則她登的啟事:“流浪人,想風的日子,請帶我入夢。”我揶揄地問她:,那是怎么樣一個白馬王子?”她淡然一笑:“為什么非得有一位?這只是個玩笑,或者說,一個難圓的夢。”后來她告訴我:“只是想獨行,一個包袱、兩件舊衣,隨風而去,四處漂泊?!币院螅犝f咪咪辭職了,沒有人知道理由。再以后,有人告訴我,她一襲白衣站在山頂,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走下去,沒有回來。
班里的那個高個子男生也說他想流浪,和咪咪不同的是,他到了那個國人眼中月亮也更圓的國度,他在信中說:“我不是去淘金、定居,換一個美國佬的身分,我只是覺得自己到了一個不用回家的年齡,我只想出去透透氣,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相信我會找到的?!?/p>
我不能預言他是否真的能夠找到,但我卻相信歌里唱過的那句話,漂流已久的人,在每個港口只能稍作停留。有次在舞廳碰到位博士生,身手不凡,儼然舞林高手,交談中得知,他已畢業(yè)5年,還“待字閨閣”。我為他擔憂,沒有個立命安身之本怎么行?他不以為然:“我到哪兒掙不出一口飯錢?5年的‘賣身契太長,我還有那么多未竟的事業(yè),活這么大容易么?同一個工作廝守終生太對不起自己了。這不,書玩夠了,舞技也快玩出來了,下一個該玩什么?跟著感覺走吧!”
因為尋找才要流浪。當我們猛然間置身于漂萍一般的生活時,我們便去流浪。我們需要什么?我們準備找到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們這些剛剛走向社會的書生就像游弋在海面上的船,太淺的港口會擱淺,太深的港口付不起停泊費,我們要去流浪,去尋找自己的港灣。
如果腳下是一灣水流清淺
的小溪,蹲下來摸摸卵
石就能安然渡河。
但,哥倫布沒有把海藻當船
漿,他的航船在茫茫
無際的大西洋上。新大陸在
何方?何處是歸程?
哪里是我自己的港灣?我曾經想蹲下身來摸摸過來人已經踏過的卵石,曾經想從他們手里接過一根船槳,然而,我再一次被困住了。
我的親戚,一位有家有業(yè)的女強人,曾用那種叫你心里發(fā)毛的口氣對我說,“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哦,你猜得全不對,我最想流浪,流浪!你聽清了嗎?”
“那你為什么不去?你不是有錢,有各種關系,有獨立的人格嗎?”我問道。
“咳,你不懂,那是一種心底的流浪,一個愿望,一種想獲救的信念,也許它永遠不是真的,但它卻支撐著我。我們這些人,恐怕永生都要和信念糾纏在一起?!?/p>
我不懂。我走進這叫人眼花繚亂的世界,東游西逛。
世界每天都在變,社會每天都在變,人每天都在變,好像有種力驅趕著人們瘋狂地逃離原有的軌道。農村人往城里跑,城里人往“海邊”跑;岸上的人向海里跳,國內的海撲騰不夠,奔國外游;人間的海嫌小,眼睛朝天堂上瞟。
于是,在女人們“人家的丈夫賺了多少錢”的枕邊風吹拂下,男人們不論會不會水,一概舍身跳海。難怪在最新十大流行用語中,“下?!睒s登榜首。跳槽、兼職、文化個體戶、自由撰稿人、城市打工妹、異國淘金族……人們堅信“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慨。
不用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過一天地閑得發(fā)慌;也不用再戴著面具左右逢迎,點頭哈腰,夾著尾巴做人,等著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問世界,撈世界,嘆世界……人們介入世界的方式層出不窮。
懵懵懂懂之間,人們獲得了溫飽,溫飽之后我們的家也裝飾得越來越“極品”,可家的意義呢?有人高唱“想要有個家,可就有人沒有它”;有人叫著“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還有人在心里默誦“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當無數(shù)的單身貴族、離婚父母、婚后拒絕生育、孫子勒死外婆、母親謀殺親子分裂著曾經在中國固若金湯的家庭時,人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獲得新的支撐之時,也正失去著什么。
一位歌星這樣描述“單干”后的感想:一旦真辭了職,也很難受,有種空落的感覺,在國家保護下干了十幾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慣了,現(xiàn)在,沒人保你,一切都要求自個兒奔!
一位機關干部下海后又千方百計地調了回去,因為“那種沒著沒落的滋味真不好受。那時不知有多少人拍著胸脯對我說:到我這兒來吧!一旦我真辭了竟沒人答理,我這才明白,原來人家看重的是那個位子呀!”
公共汽車上聽來一件怪事,曾叫我難以入眠,一位醫(yī)術高超的“勞?!贬t(yī)生拒收病人家屬的“紅包”,理由是,不敢收“紅包”,結果被院長解聘了。病人家屬認為這說明此醫(yī)生技術不行,不夠“檔次”,不放心,如果你收了“紅包”,病人家屬才相信你是好醫(yī)生。真是奇談怪論。
有位朋友向我訴苦,他的自行車被偷了,這位老實巴交的書呆子,氣憤之下只罵了句:“他母親的!”沒過幾天,新自行車又被偷了。半年之內他竟一連丟了3輛新車。第三次,他沒有罵人,只是鏡片后的眼睛現(xiàn)出絕望的光。幾天后他騎著新車來找我,我打趣道:“那么快就發(fā)財了?八成是偷的吧!”他笑笑:“叫你猜對了,真是偷的1”瞧我不信的樣子,他又說:“一報還一報,物質不滅嘛!反正世界是個大家庭?!蔽覐乃麧M不在乎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絲惶惑與無奈。
我不敢和他討論其中的對錯,就像我不再去想存在主義抑或權力意志一樣。當善與惡同時無孔不入地攙入某種情緒和心態(tài)之中,當信仰成了一塊容易揉搓的面團,當我們一面盼望著摯友來訪,驅散搖曳如夢的情緒、安定飄忽的心,一面又拒絕朋友的溫情,甚至出賣朋友的時候,絕壁與出路之間那僅有的、若有若無的聯(lián)結,就像一條充滿險阻的索橋漂浮在云山霧海里了。
有時我真羨慕五六十年代的人,他們似乎只明白一種道理和意義,他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其間而獲得我們所沒有的充實感;有時我也羨慕那些經歷過“文革”的人,至少他們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可以放棄什么,放不下什么,盡管他們知道那些割舍不了的東西也許很荒謬。而我們呢?當一切都被打亂,都需要個人自覺選擇的時候,我們卻處在猝不及防中,我們還不清楚前方是什么,卻必須往前走。我們迷失了。就像遠在澳洲的朋友描述的那樣:
“我他媽的感覺活得累極了。我越來越弄不懂生活是什么玩藝兒。我只覺得是它的奴隸,它支配著我,弄得我團團轉。可是活著就是想盡量往好里活,不然就不甘心!壞就壞在你目睹了活得好與不好的事實和差距后,就沒法不想活得好一點?!?/p>
唉!我們似乎已不能像老人們那樣只接受一種道理;也不會像“過來人”,當原有信念破滅后用心底的流浪去呵護帶傷的靈魂;我們?yōu)槭裁匆骼??也許吧—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后記:
讀罷這篇文章,掩卷獨坐,一雙初入社會的清澈目光躍然心上,叫我無法安坐。流浪—多熟悉的一個詞,它讓我想起“拉茲之歌”和“三毛流浪記”的辛酸和苦難;它也讓我想起西伯利亞的囚徒和紐約街頭的乞丐。然而,我想錯了。流浪,走進了現(xiàn)代青年人的心里,它有時是一首歌,一個期待,一種苦悶的歸宿;它更是時代和屬于這個時代的青年人之間一種不期而遇的邂逅。世界正在改變著它的意義,人又不能忍受在饋乏的意義中存活,向世界索求意義就成為新一代人的本質沖動。于是,他們想去流浪,不是像拉茲,而是像哥倫布。不是為了逃遁,而是為了明天不再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