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傷感

高　晶

1

許揮然在絢麗的夢境中被起床號拉回現(xiàn)實。她不情愿地睜開眼，丈夫錢鋒已戎裝在身，軍營規(guī)定每晨半小時操練。她有點怨怪這號聲，偏偏響在她登上領(lǐng)獎臺的時候。要是晚一會兒吹響，她定會捧到那個金光閃閃的獎杯。這獎杯說不定可以改變她一生的命運，晉升中職不就少這么一個獎杯么?許揮然將夢中的情景又回憶了一遍，不由遺憾地苦笑了一下。

早餐吃稀飯、餅干。稀飯是昨天的剩飯，天熱有點餿味，許揮然用冷水淘了淘，還是煮上了。餅干是兩個月前給兒子買的，七元錢一盒。剛買來時，兒子被那香甜的奶油昧勾活了肚子里的饞蟲，動不動就牛奶泡餅干，連飯菜也不喜歡吃了。兩天的新鮮勁過去，一盒餅干再不去問津。昨晚許揮然擦洗菜櫥時，打開餅干盒聞聞，香氣全跑光了。再不吃掉，七元錢就要成垃圾了。按目前的家庭收入，許揮然還未到厭棄什么就拋掉什么的地步。

兒子吃餅干從不喝稀飯，只喝奶。他的小手舉著餅干，屋里屋外追著爸爸媽媽要奶。許揮然這才記起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給兒子喝牛奶了。每逢在出售奶粉的柜臺前徘徊，不是擔心奶粉的質(zhì)量不過關(guān)，就是害怕到了失效期。兒子哭喊著要喝奶，許揮然感到深深的歉意。她邊哄兒子邊把果珍取出來，沖了一碗濃濃的果汁兒，兒子用勺舀了一點，咂咂嘴，勉強地喝下去。

許揮然如釋重負般扒光最后一口稀飯。

“今天你在家?guī)Ш⒆影?，我要出去采訪?！?/p>

“采訪?非要星期天采訪不可嗎?祥祥已經(jīng)好久沒到公園玩了?！卞X鋒沒抬頭，但那語氣分明在阻止許揮然的行動。

“昨天約好的，我不能負約。你帶他到公園去吧。”

“部隊大比武就要開始了，我們小組今天集體演習，我不能不參加吧?”錢鋒亮出王牌。

許揮然猶豫了。片刻，又認定了自己的行動?！澳蔷妥屜橄樵诩彝?，下個星期天再上公園?！?/p>

祥祥撲上來，哭著不讓許揮然走：“媽媽不是說好要帶我到公園去的嗎?怎么又不帶我去了呢?說話不算話，騙人!”

“祥祥，媽媽沒說帶你到公園去呀，是爸爸說要帶你去的。媽媽不會騙你，媽媽怎么能騙小孩呢?”許揮然認真地向兒子作著解釋，她深知跟孩子是不能撒謊的。

錢鋒開始收拾碗筷，他顯然不滿意許揮然將星期天也不留給家庭。動作中帶著怨氣，碗、盤、筷子的響聲此起彼伏。

許揮然不由得在一旁說：“當今社會的男子漢，干家務(wù)是一種風度?！?/p>

“對，為了表現(xiàn)我的現(xiàn)代風度，就要天天洗碗?！卞X鋒把水籠頭擰開，一股清潔的水流沖擊而下?！坝衅恼陆榻B，三種類型的女人屬于虐待丈夫型：一是總拿別人的丈夫跟自己的丈夫比較；二是迫使丈夫干家務(wù)；三是性生活不順從。三類你占了兩類，這證明我受你的虐待呀!”錢鋒見許揮然沒有反應，繼續(xù)說：“西方國家有一種俱樂部，專門為受虐待的丈夫而設(shè)的。進去以后，老板給你一杯啤酒，你喝完了就傾訴，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敞開心扉……等我將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建這么一個俱樂部，讓中國的男子漢有地方哭訴心中的委屈?！?/p>

“那是西方，東方特別是中國的女性并沒真正翻身，她們六分之四的時間給了丈夫、孩子，六分之二的時間給了事業(yè)、工作，唯獨沒有時間給自己?！痹S揮然終于發(fā)言了。

“你的時間還是充裕的，你有事業(yè)，我從未對你進行過干涉……”

“我應該感激你嗎?”許揮然將塑料積木拿出來，給兒子插了一列長長的火車。

錢鋒沒再言語，他感到他的苦口婆心在許揮然身上是絲毫不起作用的。這算不算他的悲哀?

許揮然到底走了，祥祥只有自己在家玩。錢鋒不能因為孩子沒人帶就放棄大比武演習，這也是他的事業(yè)，與許揮然的事業(yè)同樣神圣不可褻瀆。

許揮然換乘公共汽車的時候，看到馬路對面橫穿過一個抱孩子的男人，孩子滿臉是血，男人臉上的焦急、驚慌、痛苦，令許揮然心動。孩子是從陽臺上摔下來的嗎?還是什么東西砸傷的呢?……許揮然忽然想到祥祥，今天他是注定要一個人在家玩了。調(diào)皮而令人擔心的兒子，會不會在陽臺上制造驚天動地的惡作劇?陽臺沒有裝修，空曠得如一座跳臺，兒子喜歡在陽臺上玩，他側(cè)著身子可以把肩膀塞入水泥圍欄桿的空隙中……許揮然不敢想下去了，如果早一天知道錢鋒星期天參加比武演習，她無論如何不會安排這次采訪。公共汽車在一個站點停穩(wěn)了，她想下車返回軍營，可上下車的乘客緊緊夾住了她。許揮然雙眼直視窗外的樓群，努力使意識在喧鬧的街市停滯。

2

許揮然的采訪動機非常明確，為女人說話。面對眼前這位紅舞星，她內(nèi)心十分雜亂。這位年輕的、已做了媽媽的女人，并不象傳說的那么漂亮和輕佻，她甚至有點丑，嘴巴兩側(cè)凹陷下去，使她的臉頰喪失了甜蜜和溫柔。唯一能夠表現(xiàn)女性姿色的地方是她的身段，那柔軟的腰肢讓每雙眼睛確信女人是水做的。

許揮然站在她面前的時候，真有點嫉妒她的亭亭玉立。同為女人，許揮然與之相比，就不得不悲切自己先天條件的不足，但這種自卑卻成了她精神世界不甘人后的動力，使她的奮斗難免帶著男性的氣魄和豪邁。女人男性化是最令男人頭痛的，許揮然因此失去了令男人憐愛、施舍溫存的優(yōu)勢，包括自己的丈夫。也許是一種補償，她特別欣賞柔情似水的女人，她感覺女人只要柔情似水，就可以無往不勝。但眼前這位紅舞星卻失敗了，男人究竟愛什么樣的女人呢?莫非他們永遠令女人捉摸不透?

紅舞星的丈夫也是位軍人，他們戀愛始于跳舞，又結(jié)束于跳舞。她的丈夫曾是她跳交誼舞的輔導老師，那時他是軍校的士官生，每星期天都來市里跳交誼舞。一次紅舞星跟母親吵嘴生氣跑到舞廳解悶，他發(fā)現(xiàn)了她，邀請她下舞池快三慢四。第一次她總是踩他的腳，第二次她則很有節(jié)奏，第三次她簡直楚楚動人了。跳舞使她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每個星期不嘭嚓嚓一下是熬煎不住的。他們終于走進了共同營造的小巢。“五一”勞動節(jié)市里組織交誼舞大賽，她一舉奪魁，成了全市的風流人物。那位軍人的自尊心承受不了這排山倒海般的壓力，開始干涉她的行動，阻撓她前往省里再奪冠軍。

“你同他格格不入，你感到自己和他隔膜甚深，再無法苦樂與共，這時你不得不重新選擇生活!”

紅舞星轉(zhuǎn)動一雙淚眼，許揮然在這雙淚眼中看到許多內(nèi)容。

“軍營里的丈夫們是無尚自尊的，他們懷有拿破侖的抱負，視野只能容下賢妻良母，而不能容納出類拔萃的女性。似乎每一位夫人都只許是送軍糧做鞋襪的大嫂，而不許是風情萬種的名家名人。畢竟社會已讓女性矯正小腳站立起來，懷有拿破侖抱負的軍人不正視這一現(xiàn)實，勢必要造成一幕幕家庭的悲劇……”

《帶淚的紅舞鞋》在市報周末版頭條刊出，立刻引起了轟動。軍營議論紛紛，許揮然因此成為眾矢之的。

“這樣的女人我們當兵的就是不能要，

養(yǎng)不起?！?/p>

“在舞場出盡了風頭，哪個丈夫受得了?”

“離婚對了，不離婚日后的麻煩更多。”

錢鋒對許揮然文章中闡述的觀點更不贊同，索性也加盟了批判者的行列。

許揮然駁斥：“社會這把尺子在衡量男人和女人時，總是不公平的。衡量男人就把尺寸縮短，衡量女人就把尺寸拉長。女人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業(yè)余愛好?嫁給軍人難道必須荒廢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嗎?跳舞如果有罪，該譴責的不單單是女人，也有男人?！?/p>

錢鋒沒理睬許揮然，女人當家房倒屋塌，他心里一向不服氣老婆，盡管她是一位記者，在軍營有很高的知名度。

錢鋒對許揮然的反抗是以拒絕洗碗達到高潮的。開始錢鋒只洗自己的碗，許揮然沒在意他的用心，就把祥祥的碗和自己的碗照舊放在水池里，早晨放進去，中午依然在水池里，殘羹剩飯粘在碗邊上，不用抹布使勁蹭是洗不干凈的。許揮然不由得動氣了：“你為什么不洗碗?”

“哪條法律規(guī)定必須我來洗碗?”錢鋒顯然也十分生氣。

“我們家的法律規(guī)定碗要由你來洗，你不燒飯再不洗碗，難道還要我把你供奉起來?”

“你供奉我還是我供奉你?你睜眼看看，樓上樓下的家屬哪個有你能出風頭?不就會涂抹那么幾筆嘛，真寫起來咱也不比你差多少。”

“你能，你多能啊!跟老婆爭高低算什么本領(lǐng)，有本事去搏擊長空啊，砥柱中流啊?！?/p>

爭吵是空前激烈的，結(jié)局是誰也不肯洗碗，碗就一次又一次摞進水池，非到用碗不可的時候，各自就揀出一只臟碗沖洗干凈。祥祥的碗由兩人分別承包，一人負責一次。這樣僵持了半個月，當他們都對這種冷戰(zhàn)習以為常的時候，錢鋒卻另僻蹊徑，于是他們之間的較量又開始升級了。

錢鋒感覺妻子比他說話氣粗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會寫文章，除此她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地方。要想壓倒她的囂張氣焰，必須出奇制勝以毒攻毒。于是他上班就研究市報副刊，下班就冥思苦想。他是不能輕易在洗碗上妥協(xié)的，一妥協(xié)就沒有了激情，而靈感的產(chǎn)生全憑激情的刺激。直至那篇《家里養(yǎng)了個大記者》在市報副刊的頭條發(fā)表。錢鋒才激流勇退走進廚房，將水池里的一摞臟碗沖洗干凈。

“看到今天的報紙了嗎?”錢鋒聽見許揮然的腳步就得意地問。

“別那么好大喜功，喝了十幾年墨水寫篇文章有什么稀奇?把老婆描寫得那么張牙舞爪，你有什么便宜好占?!”

許揮然不買他的帳是自然的，而令錢鋒頭痛的是軍營上上下下對他這篇文章的漠視，在市報發(fā)這么大塊的文章且位于顯赫的頭條，居然沒有一個人看重和欣賞。大家以為那絕對是他的老婆許揮然所為，不過為了證明丈夫的價值掛了錢鋒的虛名而已。

錢鋒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不僅來自四面八方，更來自他的內(nèi)心。他覺得自己所以無法贏得眾人的贊譽，全因為許揮然的緣故，這頂光環(huán)罩得他永遠無法讓人看清他雄性的面孔，他必須與許揮然談?wù)?，與她攤牌。

“揮然，如果我們長期生活在一起，請你答應我個條件——”

“什么條件?”

“以后這個家要以我為中心，你少出風頭，輔助我成才。這畢竟是男人的社會，老婆太有本事了，丈夫就抬不起頭來。”

“……”

“你聽見了嗎?”

許揮然感到那只她十分熟悉的手使勁拽了自己的耳朵一下，她本能地晃了晃腦袋，“以你為中心可以，但你能養(yǎng)得起這個家嗎?你能掙來錢，還是能爭來官?”許揮然見錢鋒沒有反應，進而又說：“征服別人，是靠真正的本事和實力，不是靠狹隘的自尊。狹隘的自尊是征服不了人的，只能令人發(fā)笑。”

許揮然等著錢鋒說話，錢鋒卻沒有反應。

屋內(nèi)異常安靜，祥祥的喘息聽起來特別均勻。兒子睡著了，錢鋒突然將許揮然摟到自己的枕頭上?！澳憧偸乔撇黄鹞遥裢砦乙銍L嘗我的厲害。”

黑暗中許揮然聽著錢鋒得意的口氣，心中忍不住想笑。但她還是端正了態(tài)度，她對房事的冷淡常常令錢鋒煩惱和沮喪。錢鋒在這方面不愿意強奸妻子的意志，但許揮然的冷淡卻讓他無法正常發(fā)揮一個丈夫的水平。

許揮然對夜生活的淡漠緣于錢鋒的一次外出。那幾日正是許揮然渴望夜色溫柔的周期，錢鋒卻服從命令下連隊去了。兒子睡著以后，許揮然特別想靠在錢鋒的臂彎里，讓丈夫暴風雨般的愛將一天的疲勞、不快、失意洗去，可她的身邊竟是一床冰涼的被褥、一方空曠的寂地。她假設(shè)那寂地的歡樂，伸出柔柔的雙臂，抱住臉畔的枕頭——不，是錢鋒的臂膀，她沉醉著興奮著……被小便憋醒的兒子拼命搖晃她的時候，她仍死死抱住那只枕頭。兒子說：“媽媽，我在這兒?！痹S揮然的意識才徹底清醒了，她拉開燈，頓感臉在刺眼的燈光下燃燒，盡管是面對未諳世事的兒子，她仍免不了那份自我陶醉的羞辱，慌亂中竟把兒子的拖鞋穿在了自己的腳上。兒子嗤嗤笑起來，許揮然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五個腳趾只有兩個伸進了鞋里，另外三個在鞋外張望。她笑了，笑得極不好意思。

錢鋒從連隊回來，許揮然在他面前怎么也風情不起來了。

錢鋒千方百計令她興奮，許揮然的精力總是無法集中，一會兒看看兒子，一會兒望望窗外。錢鋒只好喪氣地推開了她，“你這條船也許不該我這個舵手來掌舵，你選錯了舵手。”

錢鋒的失意，讓許揮然很難為情。她極力調(diào)整自己，在夜色來臨之際培養(yǎng)著風情，可她的這種風情總是不堪外界條件的刺激，只要從錢鋒的嘴里聞到一點點怪味，或者聽他講句什么不中意的話，她立刻喪失剛剛培養(yǎng)起來的脆弱的溫柔。

今晚，許揮然顯然在意了錢鋒上床前的一番話，她的情緒無法擺脫那些不堪入耳的語言的糾纏。錢鋒雖千辛萬苦努力，仍有一種被應付的感覺。最后他不得不掃興地推開許揮然，下床點燃一支煙。

錢鋒從不吸煙，他曾為此驕傲不已。

許揮然盯著黑暗中一明一滅的火頭，自己的心也隨之一明一滅著。

3

許揮然晚上沒回家過夜，白天在報社開了一天會，同行們舞興大發(fā)，執(zhí)意留她嘭嚓嚓。許揮然不肯，軍營在郊外，不通公共汽車。那段路是一條長長的大壩，四面荒野，經(jīng)常有歹徒攔路，軍營的兩位干部曾被搶去自行車、扒光衣服。許揮然夜里是從不敢走這段路的?！盀t灑一次吧，一年到頭悶在軍營，跟鄉(xiāng)里人差不多了?！痹S揮然無法拒絕同行的善意挽留，但她知道兩個小時的跳舞意味著她與軍營的一夜離別，丈夫錢鋒是沒有權(quán)力私派小車把她接回家的。

許揮然于是給錢鋒打了個電話，錢鋒未置可否把電話掛了，這反倒惹惱了許揮然，她索性瀟灑地走進舞場，又瀟灑地在辦公室獨享了一夜的安寧。

晚上媳燈號已響過了，許揮然還沒回來，錢鋒心里繃著的弦亂了。后悔接電話時不該態(tài)度暖昧，如果老婆回來路遇歹徒，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他耐著性子哄睡祥祥，跑到總機室給市里的舞廳掛電話。舞廳星羅

棋布，電話簿上只有十家。往哪家舞廳掛電話呢?哪家舞廳的老板能認識許揮然呢?錢鋒這才想起她的《帶淚的紅舞鞋》一文，居然沒交待那位女舞星經(jīng)常在哪家舞廳跳舞。錢鋒手持電話猶豫了，但他還是執(zhí)意選擇了“百樂門”，直至對方罵他“神經(jīng)病”把電話掛了，他才怏怏折回家。

錢鋒在床上躺下，已是后半夜了。軍營安靜得出奇，越是安靜，他越是無法入睡，巴不得傳來一陣火車的隆隆聲或工地的號子聲，打亂他痛苦的思考。他想到許揮然平時的開放言論，對第三者插足的同情；想到她夜里對他的冷漠和輕視……此刻，她一定在陪著某位風度翩翩的男士跳舞吧?會不會做出越軌的舉動?雖然許揮然長得不漂亮，但對男人來說畢竟是一盤新鮮的菜肴。錢鋒越想越有種被愚弄的感覺，他的眼睛再也合不起來了。

第二天，許揮然回到軍營。說實在的，她對舞場真是沒有多大的興趣，那些受寵的俏麗佳人讓她妒嫉和失落，許揮然一向抑制身為女性的狹隘心腸，可在舞場里這種狹隘卻不由自主地揮發(fā)著。她恐懼這狹隘的滋長，索性不去看舞池里一對對翩翩的身影。可越是不想看，視線越是無法轉(zhuǎn)移。她十分羨慕同伴那修長的身段，那真是上帝賜予、父母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品。許揮然一生都遺憾自己沒長一個亭亭玉立的身材，她甚至有點怨恨父母。因為這又矮又胖的身材，她到哪里都被異性冷落，而生存在由男人主宰的社會，無法取悅男人應該說是一種悲哀。許揮然為此也瞧不起男人，男人是一群什么東西，只喜歡沾花惹草享樂時光，他們希望女人漂亮、單純、溫柔，以賞他們的心悅他們的目。女人一旦具有與男人抗衡的智慧，就要糟殃了，不僅男人排擠她，女人也排擠她，大家都是牝雞一群，你為何要仙鶴獨立?許揮然是無法改變這種格局的，千百年來的歷史都是這樣因襲下來的。曾聽一位女詩人說過：任何男人都經(jīng)不住美色的誘惑。說這話的女詩人長得并不漂亮，但線條修長，被男人私下戲稱：“兩條人命”：從前面看她，嚇死個人；從后面看她，愛死個人。女詩人被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愛過，又被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拋棄。許揮然由此感到女人永遠是較量不過男人的，他們要了你的貌，賞玩夠了，還要貶你的人格。你越真誠，越被他們戲弄得厲害。有段時間，許揮然一心想有個情人，把心里的所有悲涼都講給他聽，在他那里得到人生的啟悟。這想法因為過分專注，竟生生地寫在她的臉上。于是，她暗暗去追逐一個大她許多歲的男人，交談幾次，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沒有勇氣與他交往了。男人并不愿給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做柏拉圖式的導師，許揮然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令他無法盡意發(fā)揮自己。我這樣的女人，男人注定是不會喜歡的。許揮然承認自己徹頭徹尾的慘敗，這慘敗給她女性的心靈投下一個大大的陰影。

許揮然跟錢鋒訴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在舞廳的被冷落，錢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鼻孔里冷冷地哼道：“沒人欣賞還徹夜不歸，也幸虧沒人欣賞，要不這個家更養(yǎng)不住你了?！?/p>

許揮然知道自己在外過夜錢鋒是不高興的，于是平靜了語氣說：“我這個人思想激進而行為傳統(tǒng)，新潮的包裝，陳舊的內(nèi)瓤。骨子里看重愛情的專一和赤誠，嫁雞隨雞，從一而終。數(shù)日不歸也不會異化，你盡管放心。”

“你這話騙鬼去吧，”錢鋒十分惱火，老婆在外過夜，昨晚他幾乎一夜未眠。許揮然如此表白自己，無非想讓他確信她的清白。對她的清白他從來不疑，問題是不能一味放縱。一夜不回來，就可能兩夜不回來，經(jīng)常不回來他如何面對軍營，他可不愿意人們用異樣的眼光來打量他，戴綠帽子的男人是陽萎的表現(xiàn)。女人不能慣，一慣就蹬鼻子上臉。錢鋒繼續(xù)進攻：“別以為天下就你聰明，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p>

“你說什么?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再說一遍——”許揮然顯然被錢鋒攻擊性的語言激怒了。在她看來十分正常的跳舞，居然被錢鋒歪曲了。

“我說你又怎么樣?總比別人說你好聽多了吧?!”錢鋒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別人說我什么?他們有什么理由說我!”許揮然很看重自己的名聲，也就對此特別敏感。

“一個有夫之婦通宵達旦在外邊跳舞正常嗎?是你自己制造了令人議論的話柄，你怪誰?”

“我在外邊跳一次舞有什么不正常的?又沒與別人睡覺?！?/p>

“睡覺?你還想與別人睡覺!告訴你許揮然，你可是軍屬，上了保險的?！卞X鋒氣急敗壞甩出了最后一張王牌。

許揮然突然意識到錢鋒的別有用心，她不能任他這樣卑鄙下去，她不是籠中的鳥，她擁有自己的事業(yè)和天地。跟他絕不能妥協(xié)，你妥協(xié)一次就要妥協(xié)二次還有三次，用軍屬的王牌限制她人格上的自由是不可能的，她寧肯不當軍屬，也要真正的自己。許揮然開誠布公地說：“既然你這么不信任我，那我們分道揚鑣好了?！?/p>

錢鋒一怔，立刻悟出許揮然在用離婚要挾自己。這真是最后通牒了。身為男人他是不怕這通牒的。他看看許揮然，嘴角鄙夷地動了一下，不緊不慢說：“你以為我怕這個嗎?比你漂亮的、比你苗條的，我一抓一把。就是找個鄉(xiāng)下姑娘，也照樣隨軍變成城里女人。你我各奔東西可以，祥祥咋辦?我看最可憐的是祥祥，其次就是你!”

許揮然被錢鋒的話深深刺傷了。離婚不過是一時的氣話，豈知自己在他心中早已不占位置了。在外邊被異性冷落夠慘了，在家里還要承受這番悲慘?丈夫也是靠不住的，要靠的只有自己，她必須為自己珍重?！罢驗槲也辉敢獬蔀楸荒銘z憫的對象，我才要執(zhí)意離開你。你以為我老了，就不懂感情嗎?我一生都在追求圣潔的愛情，我情愿為這愛情去犧牲，哪怕為此身敗名裂。當然，祥祥是無辜的，身為他的父母，我們無法推卸培養(yǎng)他的責任，可我們也不能因為培養(yǎng)他而使自己一生過得無滋無味?！痹S揮然滔滔不絕。

錢鋒被許揮然的無畏震住了，他越發(fā)確信自己是永遠也無法控制她了。當初真不如娶個農(nóng)村的女人當老婆，雖無審美價值，卻有實用價值。一切聽丈夫的，也不枉男子漢大丈夫一回。錢鋒越想越氣，兩只眼睛死死盯住許揮然。

她賭氣轉(zhuǎn)過身去，將自己圓圓的后背給他。

他也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安靜得只剩兒子的呼吸聲了，床突然搖晃了一下，一雙有力的臂膀?qū)⒃S揮然狠狠捆住，這力量十分粗魯和蠻橫，隨著這粗魯和蠻橫的爆發(fā)，許揮然聽見丈夫氣咻咻騎在她的身上說：“今晚上要做一回丈夫，做一回丈夫!”

許揮然終于是屬于他的，就像屬于他的一只動物，安靜、冷漠、一動不動。她從中感受到了強烈的被侵犯被占有。她想到強奸、蹂躪等字眼，一雙眼睛潮濕了。

錢鋒四仰八叉躺在床的一邊，他痛快地得意地充滿邪惡地對著許揮然，許揮然盡管在熄燈的房間里看不清他的臉，但仍能猜出他此刻的表情。

她聽見他勝利地說：“跟你結(jié)婚這么多年，第一次瀟灑地行使我身為丈夫的權(quán)力?！?/p>

許揮然非常想說：“小農(nóng)意識，卑鄙!”

可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里。

沉默也是反抗，而且是最得體的反抗。

錢鋒在行使了丈夫的權(quán)力以后，忽然不回家了。

4

許揮然將臺歷上的一個日子扯下來，就象扯斷了一段灰色的生活。那日子原本充滿綠色的，卻被人為地涂成了灰色。這讓她不停地抱怨錢鋒，男子漢大丈夫為什么總跟老婆試比高低?

錢鋒自那天出走一直住在單身軍官宿舍，許揮然算算已經(jīng)有一周的時間了。祥祥晚上想爸爸，攪得許揮然無法安眠。

為了祥祥，許揮然必須跟錢鋒妥協(xié)。

錢鋒不在單身宿舍。

他能到哪里去呢?許揮然站在甬路的交叉口左顧右盼。夜色給單調(diào)的軍營涂抹了一層莊嚴。在這莊嚴的氛圍中，她徘徊著焦慮著無所適從，渴望見到錢鋒的欲望螞蟻般啃噬她的心。丈夫居然在這小小的軍營跟她捉著迷藏，她感到與他的較量失敗了。許揮然想折回去，但祥祥使勁拽著她。祥祥要找爸爸的執(zhí)著是媽媽無法動搖的，她只好帶著祥祥繼續(xù)找。俱樂部的錄相廳在放錄相，許揮然遠遠就聽到了聲嘶力竭的拚殺，錢鋒不會在里邊，他最反對看武打片。但許揮然還是走了進去，在朦朧的黑暗中端詳了一張又一張她熟悉的或不熟悉的臉，待她失望地走出來，祥祥象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發(fā)現(xiàn)了爸爸：“媽媽，爸爸在隔壁打乒乓球呢?！?/p>

乒乓球室與錄相廳隔開兩個門，燈亮著，門也開著。許揮然跟祥祥走過去，看到錢鋒與軍營的一位女軍官興致勃勃打著乒乓球。女軍官是單身，結(jié)過兩次婚都失敗了?？吹秸煞蚝退蚯颍还纱滓庋杆俾舆^許揮然的臉，但她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異常從容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錢鋒似乎沒有看見許揮然的到來，那只橫握球拍的手照舊上下左右揮動，每一下都擊在許揮然的心上。她尷尬地站立在門口，不知是進是退好了。

在祥祥跑進去拉爸爸回家的瞬間，許揮然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反抗的心理。她一把拽住了兒子。祥祥的手在她的手里扭動，她感到那手的有力，她也同樣有力地扭住了那有力的小手。

母子倆走出俱樂部。許揮然仰天望去，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祥祥也發(fā)現(xiàn)了這顆流星，“媽媽，星星要是掉下來燙著我們怎么辦?它會把地燒個坑嗎?”

“對，把地燒個坑。”許揮然信口回答。

錢鋒是晚飯后回來的，許揮然和祥祥都還沒睡。錢鋒盯著許揮然看了一會兒，許揮然也盯著他，雙方都在揣摸彼此要講什么。許揮然打定主意不開口，她一定要等錢鋒先開口。

錢鋒果然說話了：“請我回來干什么?這個家要想留住我，你必須答應以后不在外邊過夜，別管什么情況?！?/p>

許揮然沒有反應，這種沉默既不是反抗也不是應允。

錢鋒的自尊心再次遭到沉重的打擊。

許揮然本來可以痛快地答應他，但錢鋒的表情和眼神讓她感到不是滋味，她依然沉默著。

祥祥要睡覺了，許揮然端來一盆溫水給兒子洗澡。平時祥祥洗澡時，錢鋒總要幫些忙的。今晚他卻若無其事坐在沙發(fā)上翻雜志，祥祥喊他也不理。許揮然心里的氣呼呼直冒，她使勁壓了壓，終是壓不住，于是沒頭沒臉打了兒子一把，隨后將沙發(fā)上所有的書籍雜志都擼在地上。

她是對著我的，對著我的!錢鋒本能地站起身，揮手給了許揮然一記耳光。

許揮然一怔，當她確信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是錢鋒所為時，積壓在胸腔的憤怒像巖漿一樣噴涌出來。錢鋒毫不示弱，抓起寫字臺上那只火炬形的紅色燈罩，嘭地摔在地上，玻璃屑頃刻鋪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

許揮然跌坐在沙發(fā)上，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祥祥嚇呆了，好半天才知道哭，他不停地喊著媽媽。許揮然這才想起兒子，一把摟住他，“別哭，媽媽帶你離開這里?！?/p>

“那我爸爸走不走呢?”祥祥渴求地望著媽媽。

許揮然忍住眼淚搖搖頭。

錢鋒終于從死寂的沉默中清醒過來，打開門，走向漫漫黑夜。

祥祥使勁哭起來。

許揮然一動不動望著那光裸的、砸爛了罩子的臺燈，淚眼穿過一地的玻璃碎屑，看到了冬的音容笑貌。冬總是微笑地看著她，她卻總也讀不懂他的笑容。等她將他的心思讀懂了，她已經(jīng)嫁給錢鋒了。這只火炬臺燈，就是冬送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冬說讓這把火炬在你們的洞房燒亮吧，把愛情燒得滾燙。

也許她當初就該選擇冬，又為什么沒去選擇呢?僅僅是為了追求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的感覺嗎?在許多姑娘都不去選擇軍人的時候，許揮然卻毅然決然地走向軍營，這是不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色彩呢?記得冬說過：很濃的理想色彩，很不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注定了今后的不幸。

一切似乎都被冬言中了。

5

離婚的消息風一樣傳遍軍營，無論許揮然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有議論追隨著她。她聽見人們說，做女強人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吧，慈禧又怎樣?她感到累，感到厭倦。

她設(shè)想離婚以后的生活，也許很凄冷很孤寂很無奈，但畢竟少了一份爭斗，但一到祥祥，她又痛苦起來。

許揮然特別想見一見《帶淚的紅舞鞋》中的女主人公，如果說最初的相識只是為了采訪，而眼下卻是一種需要。

她在一座居民樓里找到了她。

女舞星正在輔導女兒做體型操。女兒剛剛5歲，那高過頭頂?shù)奶咄日寡鼘π」媚飦碚f未免太殘酷了，如此嚴格的苦練會不會影響孩子的身心?

許揮然不敢直視。

女舞星點燃了一支煙，許揮然聞到一股嗆人的味道。

“可以給我一支嗎?”

“你……會吸?”女舞星詫異地看她。

許揮然搖了搖頭。

“你一個人生活習慣嗎?”許揮然盡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還好，滿自在的?！迸栊遣患偎妓骰卮稹?/p>

“我也要走跟你一樣的路了。”許揮然雙眼直視地面。

“為什么?”

“為了自尊和虛榮?！?/p>

許揮然很想把心里的話都抖給對方，可她發(fā)現(xiàn)女舞星的女兒睜大了一雙眼睛看她，她的嘴在這幼小的心靈面前木訥了。

女舞星彈彈煙灰，舒緩了一口氣?！皩ξ覀儊碚f，離婚并不可怕，我們失去了家庭的歡樂，卻贏得了人格的自由。沒人管沒人問，活得瀟灑痛快!”

“自由比歡樂更寶貴，歡樂是短暫的，自由是永恒的?！痹S揮然努力使自己平靜。

“不幸的是孩子，孩子的心靈需要父母的愛去滋潤，失去了哪一方的愛，對幼小的心靈都是殘缺的。我的女兒是懂事的，我對她的要求極嚴格。她沒有了父愛，從小不鍛煉吃苦是不行的。我的全部愛好，我對男性溫情的渴望，我所有的情感，我體內(nèi)洶涌沸騰的一切，全部傾注在女兒身上。你剛才看到了吧，我對她的訓練是很殘酷的。我必須這樣殘酷地訓練她，只有這樣，她才不會閑下心來想爸爸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我也許真沒勇氣選擇你這條路了?！?/p>

許揮然想起祥祥，在跟錢鋒吵架的那個晚上，他像春筍一樣突然冒出芽來。他哭

著喊媽媽、爸爸，泣不成聲說都是他不好、不聽話，以后他再也不調(diào)皮了……那天夜里，他一直未睡。等許揮然把離婚申請寫畢，他突然神秘地問：媽媽，你猜我跟誰過?我也跟爸爸過，也跟媽媽過……許揮然痛苦地閉上眼睛。

“還是別選擇我這條路吧。每逢女兒想爸爸的時候，我心里會由衷產(chǎn)生一種負罪感，是我剝奪了她的幸福。我就想，為了孩子，當初把自己當成一塊木炭、一捆柴草，塞進他的爐膛里燒，燒成一把灰又怎樣?……從孩子的角度看，我這個母親是太自私了?！迸栊菍⑴畠赫寡淖藙莩C正。

“男人對女人的選擇一向是挑剔的、苛刻的，別管是成功的男人還是不成功的男人，都向往賢妻良母，軍人尤其如此。真后悔當初選擇軍人，既束縛了自己也束縛了他本身。”許揮然似被女舞星的話動搖了，不由站起身來。

女孩在許揮然離開房間的瞬間，突然攔住了她。這位陌生的阿姨，說不定能給她帶來找尋爸爸的希望。“阿姨，你能幫助我把爸爸找回來嗎?我太想爸了?！?/p>

女孩的雙眼焦灼地望著許揮然，那眼睛里的渴求幾乎刺穿了她的心臟。她哪里是來幫助女孩找爸爸，她是想讓另一個男孩也失去爸爸。

面對純真，許揮然心里所有的打算都破產(chǎn)了，破產(chǎn)得一干二凈。

6

錢鋒是夜里回來的，祥祥已經(jīng)睡熟了。錢鋒用手摸了摸許揮然的臉，她沒反應，繼而又輕輕地喊：“揮然……”

許揮然“唔”了一聲，這一聲“唔”是從胸腔里悶出來的。許揮然的眼睛已經(jīng)濕了，喉嚨也被哽咽塞滿，她看到錢鋒不住地瞥她，似有許多話要說，這些話正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錢鋒說：“大比武的成績下來了，我沒拿到名次。我是注定拿不到名次的，因為我沒有可以依靠的后方?！?/p>

“以后你就可以找個后方了，這已為時不遠?！痹S揮然不卑不亢。

“揮然，我不想離婚了，我已經(jīng)跟首長談過了，為了祥祥，我們各自都做一些讓步吧。我想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我已要求到連隊去，在遠離你的地方發(fā)展、壯大我自己。”

錢鋒突然停住話，他在等待許揮然的反應。

許揮然的臉色變了，變得從來沒有過的蒼白，看上去令人心悸?，F(xiàn)在他們準備踏入的生活，就像一座陰森的林莽，可他們必須穿過這片林莽。

“你對我的選擇有什么想法?”

“你希望我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痹S揮然知道，如今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挽留丈夫了，那顯得過于自私和怯懦的挽留，會損害她一貫的形象。

錢鋒繼續(xù)說：“一個人一生最重要的，是實現(xiàn)自我。身為一個男人，時時刻刻罩在老婆的光環(huán)下，我感到悲哀和恥辱。我不承認我是個愚笨透頂?shù)娜?，可我每逢表現(xiàn)自己一下。哪怕寫一篇豆腐塊大的文章，別人也會把它歸功于你，不是說你寫的，就是認定你給開的后門。我受不了這種鄙視輕賤，我早就想逃離你的光環(huán)……”錢鋒表情嚴肅，目光堅毅。

許揮然驀地抱住了錢鋒，第一次由衷地想親近他，在這一瞬，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魅力。她熱烈地吻他，吻了他那么長時間。當她的嘴唇離開他時，她心里又涌出對他的一片柔情。

錢鋒感到渾身顫抖起來，尤其無法自抑的是那顆狂熱的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后退是不可能的，只有繼續(xù)走下去，永遠走下去，一直走到底，這就是他的自尊?！胺砰_我吧，我的心怕是又要被你動搖了。”錢鋒發(fā)現(xiàn)許揮然的目光飽含著溫柔和期求，正從他的雙肩向下滑。他推開了她。

許揮然聽話地放下雙臂。走吧，我的丈夫。她心里說。短暫的人生啊，哪怕只有一天活得瀟灑，即使這一天的瀟灑不被人理解，也值!

三天后，錢鋒辦好了調(diào)離手續(xù)。

許揮然在這三天里，一直懷著苦澀的心境，許多分離都是客觀條件造成的，婚外戀、第三者插足等等，而他們的即將分手卻出于各自主觀上的自尊。這究竟值得慶幸還是值得傷感?許揮然突然留戀起過去那吵吵鬧鬧的生活……

在丈夫臨走之際，許揮然想留給他一個永世不忘的印象。她就試驗性地給他包了西紅柿餡餃子。這是她頂崇拜的一位女作家教給她的，可她從沒試驗過。丈夫的北方習慣只對紅燒豬肉感興趣。但這次，錢鋒是把西紅柿餡餃子當成紅燒豬肉吃了，他吃得津津有味，還喝了兩杯白酒。

“揮然，我們喝一杯交杯酒吧——”錢鋒舉起酒杯，將顫抖的手伸過來。

許揮然順從地將杯子斟滿酒，望著情緒沖動的錢鋒。兩只胳膊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你挽著我，我挽著你，天地相合，不可分割。

“干杯!”

“干杯!”

許揮然仰臉飲酒的時候，與酒同時流進腹中的還有兩行咸澀的淚水，那淚水汩汩流進心田。

“揮然，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喝交杯酒嗎?”

“結(jié)婚喜日，怎能忘記!”

“那時我們好輕松，無憂無慮，你當你的記者，我穿我的軍裝，我們就像藍天大海，你尊重我的高遠，我欽佩你的浩瀚。如今經(jīng)歷了人生的滄桑，你我卻像兩列方向相反的列車，要擦肩而過。不可思議呀!”

“假如把你我比作一列火車，你是車頭，我就是車身。你不愿意車身比你明媚有光彩，你嫉恨它的引人注目，瞅準機會把它甩了，馳向前方顯示你獨特的威力?？赡阆脒^沒有，車頭失去車身，它的價值也就微乎其微了。”

“我知道我這次的選擇可能是錯的，即使錯了，我也要錯到底!”

“愿上帝認可你的執(zhí)著!”

許揮然將她的一只手伸過去，錢鋒握住這只手，將溫熱的臉埋在這柔軟的手里。

傷感是美麗的，為了各自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勿流淚勿悲傷，人生本來就是悲歡離合的輪回。

吉普車的鳴叫在樓下呼喚著。

錢鋒臨上車之前，臉上的表情很復雜，許揮然看出他有話要說。他果然壓低了嗓音：“你不要為我難過，我在連隊除了想你和孩子，別的事都不會難過的。我們既然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就沒有什么懊悔的。請把眼淚與埋怨都留到我回來再給我，現(xiàn)在還是好好干事業(yè)，好好珍重吧!”

許揮然想說：“真希望你經(jīng)?；貋砜纯次液拖橄椤钡K于什么也沒說。她感到內(nèi)心非常冷，非?？仗?，似乎承載了尋找新生活的義務(wù)。她想起曾看過的一幅畫；一位男子站立草原面對天空，他受到整個空間的擠壓，心靈、肉體正面臨嚴酷的考驗。他不得不微微彎下腰，依從那草原和天空的節(jié)奏。那幅畫上的男人，多像如今的錢鋒!

一切都會與往常不同了。也許這就是一種新的開始。想到這里，許揮然感到了一絲慰藉，心里突然輕松下來。

吉普車啟動了，許揮然領(lǐng)著祥祥目送吉普車遠去，她的視線也漸漸開闊起來……

責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