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行
由于生活的教育,我把朋友分為兩類:一類是怕漲價的;一類是漲不漲價無所謂的。怕漲價的常見,就如我輩生活在小康之外,又孜孜不倦為之奮斗終身的平頭百姓。不怕的也有,時興的叫法有一種頗為通俗的學名—大款,目前來說,他們在人民心目中屬于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時下,最能叫人平衡的地方就是牌桌。面對麻將,無論貧富,人人平等。因此幾個窮哥們兒常常邀集一大款參戰(zhàn),下好了套兒,小試牛刀。大款在輸?shù)艟排R幻?,也常常被迫請客,幾輪扎啤下肚,往往口吐真言,有一次說:每一個發(fā)家史背后都有一本辛酸賬。
這是的的確確的真話。平頭百姓經(jīng)常被生活瑣事困擾,為了面包東奔西跑。而大凡清清白白憑正當手段獨立奮斗起來的大款,他們所承擔的痛苦是常人不能想像的。
朋友告訴我一個款姐定律,她們的經(jīng)歷大都復(fù)雜,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傍了大款雞犬升天;一種是自力更生發(fā)財致富。A就屬于后一種。因為此人不愿透露姓名,故暫且稱她A.
我與A的認識比較偶然,是在一個朋友套朋友的連環(huán)飯局中。談話的起因是,我們都不認識擺在面前的一種白色的很好吃的東西。A約有30幾歲,頗具成熟女性的魅力,穿一件紅色絲綢對襟棉襖,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樣。后來我從朋友嘴里掏出她的底細,她的錢買一個五星級飯店不成問題,她的經(jīng)歷足夠好幾個瓊瑤寫一輩子。
很久很久以前,A的家族非常興盛。她的爺爺手里有幾個廠子、商店,還有汽車。父親順理成章地娶了母親—一個巨富的女兒。后來由于那個時代的沒落,家族也沒落了。爺爺被槍斃,親戚們作鳥獸散,只有她的父母留下來。日子固然很艱難,更難的是父母不和,天天爭吵不休,后來簡直視同陌路。她和弟弟生長在社會的夾縫里,天天面對冷眼、打罵。鄰居們都說,這兩個小東西壓根就不該生出來。若干年之后,父母拋棄了他們?nèi)チ藝猓ㄒ驗槟赣H家族仍在海外有很大勢力),一出國,兩人立即分居,留在國內(nèi)的姐弟倆只好相依為命。A的血統(tǒng)里充滿了家族的個性,她自信憑著自己的雙手能夠養(yǎng)活年幼的弟弟。可她哪里懂得,命運并不想給她平安生存的欲望。
一個秋日的下午,A勞累了一天從紡織廠下班回來,推開自家小院的門習慣地喊了幾聲,弟弟沒有像往常一樣回答,也沒有出來迎接她,院中那棵老槐樹的黃葉落了滿地,她踏著落葉“沙沙”向前走的時候,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怖感,她疾走幾步,猛地推開門,一種可怖的情景把她嚇呆了:弟弟被人用鐵絲勒死!鐵絲在脖子上打了好幾個結(jié)。弟弟掛在空蕩蕩的墻壁上,像一個提線木偶,耷拉著腦袋。她“啊”地大叫一聲。當鄰居們趕到時她已不省人事了。
兇手是誰?沒有任何線索,不過她的內(nèi)心有一種直覺,下手的一定是母親家族的人,而且跟財產(chǎn)有關(guān)。她發(fā)了瘋似地四處奔跑,公安局也查了又查,但找不到半點證據(jù),此案成了無人敢問津的死案。那年她還不到20歲。
A絕望了,她在中國唯一的生存理由被切斷了。她在悲傷和恐懼中度日如年,她是如此渴望溫情,而那一點點溫情也徹底泯滅了。很明顯,下一個被殺者就是她,她決不能坐以待斃。她想盡辦法離開了祖國,離開時她只有一個念頭—報仇!“我要為我的弟弟報仇!”
轉(zhuǎn)眼就是10年。10年可以磨滅很多人,也可以成就很多事業(yè)。她就是很少的成功者中,立于峰巔的一個?;氐阶鎳臅r候,她已經(jīng)成為大款。在異國的商場上,憑著家族智慧與堅韌的基因,摸爬滾打地創(chuàng)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但她說她的精神從沒有愉快過,她的心中一直纏繞著那個景象:可憐的弟弟被掛在墻壁上,像一部書的名字《撕碎,撕碎是為了拼接》。回國的目的只有一個:報仇!
她花了很多錢,動用了許多人力物力調(diào)查、搜尋,可金錢并不能告訴她事實,而且畢竟10年了,人們走的走,死的死,甚至連當年的辦案人員也由于種種原因不知去向。同10年前一樣,沒有任何線索更為可悲的是連她自己當年念念不忘的那些細節(jié),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A雇了人,把原來的四合院拆了,只留下那一堵墻。她抱著一本《基督山伯爵》呆坐在廢墟上整整一個下午。她又傷心地哭了,這一次是痛徹肺腑的哀號,她剛剛明白,10年耿耿于懷的,不僅被別人也被自己淡忘了,她歷經(jīng)風霜猛一回頭,卻已時過境遷。
哭完后,A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命人推倒了墻。她在原有的基地上,蓋了一座花園式洋房。A血液中爭強好勝的因子又一次活躍起來:我絕不會束手無策的。我要重新?lián)纹疬@個家,使它再度興旺。
朋友說:這種經(jīng)歷人們恐怕只在電影里看過吧。A的痛苦你能夠承擔下來、不會沉淪嗎?平常我們總是羨慕大款們的豪闊,大款們的一擲千金,可誰能想到他們(我指的是正經(jīng)人)成功背后隱藏了怎樣痛苦的人生嗎?上帝很公平,你想得到什么,拿去好了,但你必須付出代價。
B的經(jīng)歷也很復(fù)雜,但如果放在一部小說中你也許會覺得平淡無奇。他屬于大腕之列。目前是某市走紅的電臺主持人。有自己的轎車,住著高級洋房,憑著誘人的嗓音和風度,吃遍天南海北。那天我又參加了一個由他舉辦的搓飯沙龍,檔次之高使各位吃客瞠目結(jié)舌。大家在一起討論吃,一貫滔滔不絕的他,提出一個眾人皆嘆的命題:吃的最高境界就是清心寡欲,笑盈盈地“白吃”。我們真正成為朋友,就是打這一刻開始的,我隱隱感到,他滿不在乎的背后一定充滿人生的經(jīng)驗,還有艱辛。
你看我像城里人吧,其實也真算是。不過我家祖輩多少代都是種地的,爹媽也是,因此我內(nèi)心里認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時下,一說誰是農(nóng)民,就是罵人,我也這么罵自己,可骨子里,一提到自己是農(nóng)民還真挺自豪。沒人這么說過我,但我特別想聽人沖我叫一聲。
我是奶奶撫養(yǎng)大的。我家那個村兒天荒,多少年不出一個秀才。所以奶奶的愿望很簡單,就是希望我當個秀才。她用老輩子的話對我說:秀才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星星有個兒大的,個兒小的,大的就是會寫文章的。
后來爹媽搬到城邊,我有了個比較好的環(huán)境,農(nóng)村的影響少了,但奶奶的余音還在,比如:出門在外,對人得實誠,可誰要欺負了你,即使打破了頭,也要把血抹到他們家的床單上。
爹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弄到了焦化廠當工人。這對我家說來可是件喜事,當工人在那時就有了城市戶口,也就意味著徹底脫下了農(nóng)民的帽子。在焦化廠,我一呆就是4年,其中兩年是技校,另兩年是上爐干活。邪門兒的是,我腦子里總有一根斷不了的弦—上學讀書。我也不知道上學到底為了什么,就覺得讀書好。挖挖根兒,說好了是咱奶奶教育有方,說不好,就是有病。本來嘛,工資挺高,活兒也不累,該知足了??刹唤?,我專給自己找罪受。爹媽還特支持我,他們不知我到底在念什么,可一看兒子讀書就覺得好。
一拿起書本我才知道自己基礎(chǔ)太差,高中的東西一點不會,初中也不瓷實,尤其是數(shù)理化,一看就頭大。我找了一個高考補習班。每天下午五點下班,騎兩個小時車,趕到學校上課,晚上十點半回家,十分鐘吃飯,然后看書,一直到凌晨四點,睡兩個小時,大約六點五分去上班。知道我那時的理想是什么?睡覺,想方設(shè)法地睡覺。廠里每星期都開一次會,就是政治學習,我拿張報紙坐著,偷偷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主任老遠一看以為認真讀呢。我們廠看門人休息的地方是一個獨立的小院,那天我聽看門的說他要出門辦事,就掐算好了點兒,他一走我就翻墻過去,在那兒睡了一覺。你不知道,有那么張床多幸福,躺在上面像神仙??扇チ藘纱尉筒恍辛?,第三次,當我偷偷摸進去時,竟撞見一男一女在敗火,差點誤了人家的好事,嗬,敢情誰都惦記著呢。最懸的一次是補爐,那種爐子很大,你沒見過,補著補著,我困了,竟然睡著了,還好,點火之前有個工友進來了,要不然我那條好端端的命就生給火化了。
報名的節(jié)骨眼上,主任忽然說,廠里缺骨干,你別考了。我急了,當天晚上就拎著點心匣子去了主任家。主任不在,家里只有夫人和女兒,正好主任的女兒也要考大學。我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將兩個女人都弄得眼淚汪汪的,夫人說,這事交給我了,我治他。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的治法,反正,第二天主任就同意了。
結(jié)果你肯定猜著了,我一舉中的,全家自然高興。父母特意帶我回了趟老家,一下車就直奔墳地,那墳地有一畝多,全是我們家的祖先,我自然而然的就跪下了,父親激動地說:我們家總算有秀才了,我在心里補充道:不,是舉人。
大學分配還算幸運,我當了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也許是努力吧,節(jié)目辦得漸有起色,聽眾越來越多。不過這份辛苦也是旁人體會不到的,整天揪著心琢磨節(jié)目。都是直播啊,不能出錯,不能糊弄,聽眾的眼睛是亮的。每天一睜眼,就得想節(jié)目,有時沒抓撓了,連跳樓的心都有,更甭提節(jié)假日了,我是屬于被節(jié)日開除的人。節(jié)目辦得好,名氣自然大了,你也知道中國的事兒,一般都是名利雙收。
可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么嘛?讀書沒用了。當年為了讀書我多玩兒命。本想編節(jié)目時把讀的書全用上,也很想搞點高雅文化什么的,提高聽眾的精神檔次??蓻]人愛聽,說聽不懂。所以我不斷給節(jié)目降檔,怎么俗怎么來,現(xiàn)在我的原則就一條:千萬別高雅,那不招人待見。嘿,你甭說我這招真靈,聽眾都叫好,說親切還長知識。這是他媽的怎么回事,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你看現(xiàn)在社會上該念書的不念,不念書的全發(fā)財,就是我這想念的,也是因為把念的書扔掉才發(fā)了財。唉,現(xiàn)在是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嘍。
B說完攤了一下手,那攤手的姿態(tài)給了我極深的印象,一種搏斗后呈現(xiàn)出來散淡的無奈真是明顯。
其實A和B一樣,生活和他們開了個玩笑,比普通人更大的玩笑。他們的目標也許是群山后的一座廟宇,他們拼命翻過比我們多得多的山,抬起頭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比我們偏離得更遠。
不要輕易羨慕大款,你要,你拿去,但要付出代價—不斷地偏離你的目標,不斷地陷入尷尬。
什么叫勇氣,勇氣就是我們已知這種尷尬,又勇敢地面對它們,把它們當作一種過程而并不灰心。我常想,生命看我們,會不會像我們看螞蟻一樣,忙忙碌碌的,并不懂得自己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