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冰賓
《勞倫斯自白集》——在今天這個時候讀勞倫斯似乎成了一種對天籟的傾聽。在一個人云亦云、匆匆忙忙趕潮頭搭便車的時代,人們從一個夢中醒來又匆匆做起另一個夢,換一個夢后自稱比以前清醒了,便開始在新的夢里蔑視起舊的夢,稱之為往事不堪回首。到底人有了多大長進?人性有多大的改變?誰也說不清。當我們在詛咒自己的過去肯定自己的今天時,一旦發(fā)現(xiàn)那最基本的需求并沒改變時,我們只能扼腕,悲嘆人性的不可改變。方式與手段的改變并沒有改變?nèi)说谋拘裕@似乎就是勞倫斯所說的“人類似乎有一種保持原樣的巨大魅力,那就是人性?!?《女人會改變嗎?》)在昆德拉的作品中我們領(lǐng)略了“媚俗”這個字眼兒的悲涼,盡管我們至今找不到一個更合適的詞兒來代替對人類狀況的這種描述(語言是多么貧乏!)。我把其意思理解為無論怎樣變幻手段也無法改變的人性之惡。到目前為止的一切人類的變革與斗爭還沒有超出為手段的斗爭。人性之惡仍然如初。當我們看到昆德拉筆下的人物逃出一種手段或曰人類狀況又進入另一種并非愜意的手段或人類狀況時,我們真正感到了人性的悲哀。
從此我想到了勞倫斯文學的革命性,那就是個性,一種毫不媚俗的獨立性,一種對轟轟烈烈的多數(shù)代表的人類惰性的反抗。這種個性正如同媚俗是一種天性一樣,它也是一種天性,是少數(shù)藝術(shù)人格的天性。也正如同媚俗和人性惡有不同的手段甚至是相排斥的手段,這種藝術(shù)天性也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并受制于其生長的環(huán)境而帶上其“地域”色彩。但終歸它是一種絕對的革命性。有時一個“地域”的天才的聲音僅僅憑著它的一點靈性就能得到另一個“地域”中同類的認同,有時則難以被認同甚至象不同的人性惡相互排斥一樣它們也相互排斥。但獨立的聲音終究會給人類以不同凡響的啟迪,“時間”會讓這些個不同的獨立的聲音顯示出它們共同的本質(zhì)。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如果把勞倫斯與魯迅對換一下;如果把薩克雷與林語堂對調(diào)一下;如果讓魯迅多活三十年;如果讓索爾仁尼琴生長在另一個國度……可能最富有說明力的就是昆德拉了,他自己完成了這所有的設(shè)想與對換。藝術(shù)的天然革命性這一馬爾庫塞的斷言著實令人嘆服。當然令人感喟的亦是人類狀況、手段、人性惡的不可改變。從這里出發(fā),我們發(fā)現(xiàn)藝術(shù)家這一特殊的超越種族的人種是人性的試金石。
這種空谷足音般獨立的聲音往往成為一種形態(tài)的喪鐘和另一種新形態(tài)的開場鑼鼓。或許可以說,只有這樣的聲音才代表著人類的一點點長進也未可知。也正因為此,這樣的聲音在歷史上絕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對這樣劃時代的聲音,我們似乎更該注意的不是它說什么而是怎么說,即它的精神與本質(zhì),風格與內(nèi)含。其靈魂所附麗的肉體可以死也必須死,但它的轉(zhuǎn)靈(metempsy-chosis)卻是永恒的?;蛟S我們讀任何一個大師的作品都是在完成著這種轉(zhuǎn)靈。
讀勞倫斯似乎更加重在“轉(zhuǎn)靈”,尤其在這個倉促的時代、惘惘的時代也是最需要傾聽那空谷足音的時代。
勞倫斯屬于那種如果就事論事則最容易被迫害、最容易被誤解(歪曲!)也最容易過時的天才。因為“地域”與“時間”決定了他的文學之靈所附麗的是一個古老的“性”。當八十年代中期勞倫斯在中國還被當成“黃色”受到假正經(jīng)的攻擊和低級趣味的歡呼時,一轉(zhuǎn)眼到九十年代,他卻因為其純文學性而受到一心奔錢的社會潮流的冷落??傊?,社會的兩方面都不需要勞倫斯。因為他代表的是文化,他反抗的是金錢文明,所以他過時了。這個時代從來沒有真正需要過文化。匆匆的歷史進程除了讓人們不斷地變著手段和說法革文化的命還能怎樣嘲弄人類的努力?
所以,在這個時候讀勞倫斯倒成了一種對天籟的傾聽,成了一種孤獨的享受與貧窮的奢侈。若非是有著“過時的”情調(diào),哪有心境手捧勞倫斯雪天圍爐品茗或深秋憑窗聽雨?
但我必須說,只有那一切喧囂與騷動都過去,勞倫斯只成為勞倫斯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才能進行他的轉(zhuǎn)靈。想當年黑市上炒賣《恰特萊夫人的情人》二十塊一本時,有幾個是在真讀勞倫斯的?正如當年全民上下大念馬列六本書時有幾個是在讀馬列?真正的轉(zhuǎn)靈只有在靜謐的心中。
謹在這喧嘩與騷動的時刻,默默地譯出我喜歡的一部作品供人們鬧中取靜地消閑,在會心之頃,諦聽那一聲聲天籟。那是一個孤獨者在六十年前另一個喧嘩的時代、另一個騷動的文化氛圍內(nèi)發(fā)出的生之感喟。無論他傾訴鄉(xiāng)愁鄉(xiāng)怨、放談性愛男女還是狂論文學藝術(shù),字里行間都透著詩意的真,讀之回腸蕩氣。絕非無病呻吟,為上層樓強說愁、故作婉約、憑空梧桐兼交細雨點點滴滴人比黃花瘦思悠悠恨悠悠此情綿綿無絕期。你看不到人們定義中的那種“散文”。稱之為雜文隨筆吧,也嫌張冠李戴。稱之為小品文吧,似有賤賣之嫌。只能叫它自白了。滔滔不絕的自白。若非孤獨之人,哪有這種自言自語也風流成章的本事?勞倫斯,果真是“一個天才,但是……”(此乃英人評價勞氏的名言)
(《生之感悟——D.H.勞倫斯自白集》,黑馬譯,海天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四月版,6.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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