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路
美國一卷開國史,最值得敬佩的人物無疑是《獨立宣言》的作者湯瑪士·杰佛遜(Thomas Jefferson,一七四三——一八二六),身為總統(tǒng)、政治家、發(fā)明家、建筑師、農(nóng)業(yè)改良者、國會圖書館與維吉尼亞州立大學的創(chuàng)建者,他的視野成為后世的典范:向我們證明了人的理想以及夢想可以作規(guī)劃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藍圖。
然而,始終有一樁難解的謎題,為杰佛遜生平投下?lián)]之不去的陰影:他生前,一八○二年,還是他第一任總統(tǒng)任期之中,專門寫小道消息的卡倫德先生(James Callender),就在當時報上繪聲繪影,說是杰佛遜與自己莊園中一位黑奴莎莉·赫敏(Sally Hemings)生下了黑白混血的小孩,最大的叫作湯姆,卡倫德將那黑女人莎莉描述一番之后,又形容湯姆多么“酷似他父親”。后來,杰佛遜的政敵屢屢以這件丑聞攻擊他,杰佛遜倒從來沒有正式辯白,只在私信上駁斥過這個說法。
杰佛遜死后百余年的光陰,傳記作者都刻意回避此一爭議性的問題:一來因為除了謠言,幾乎沒有任何相關的文字證據(jù)。盡管杰佛遜為人巨細靡遺,留下了卷帙繁多的札記與信件,對于自己莊園中的黑奴,卻只在買賣的時候才用文字登錄。二來,主人翁過世之后,傳記中的杰佛遜益發(fā)接近完人。他三十九歲喪偶,接下去的歲月,人們把他刻畫成傷逝而禁欲的鰥夫。明知道杰佛遜與許多女性通信,到了一九二八年,關于他生平的一本書上還白紙黑字寫著:“從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在妻子死后)曾經(jīng)陷入過情網(wǎng)?!?/p>
先不論作混血兒父親傳言的可信度如何,由杰佛遜生前留下來的信件,我們知道杰佛遜喪偶后的第四年,在巴黎的時光,他就與一位生在意大利的英國女畫家瑪麗·考薇(Maria Corway),發(fā)生過一段纏綿的戀情?,旣愂怯蟹蛑畫D,杰佛遜在書信往返中真摯地寫著:
難道說我注定了失去每件愛上的東西!為什么你我不能夠聚首?……
而瑪麗的回信則是:
這一回,我恐怕來不成巴黎了。我丈夫開始起疑……唉,你又燃起我的希望?像是一個夢,現(xiàn)在,我滿心希望夢境成真!
事實上,杰佛遜手稿中最動人的一篇《心與腦的對話》,正是他寫給瑪麗的第一封情書。
近二十年,由于時代氣氛的改變,傳記作者不可能再躲閃那個問號——他的莊園里藏著什么秘密?杰佛遜是否與黑奴莎莉生下若干子女(傳說共五個)?——譬如,為杰佛遜作傳而得到一九七五年普立茲獎的麥瓏(Dumas Malone),認為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他也得要用書中的附錄為杰佛遜辟謠。麥瓏的看法是莎莉確實在杰佛遜莊園里與主子發(fā)生感情,養(yǎng)下了黑白混血的小孩,但與杰佛遜本身無關,莎莉是男主人甥侄輩的情婦。
有一位作者布若德女士(Fawn Brodie),很細致地把杰佛遜與莎莉的關系寫成綿亙?nèi)四甑牧_曼史。在她那本名噪一時的傳記中,一七八七年,芳齡才十四的莎莉陪侍杰佛遜的女兒到巴黎找父親,從此作了與杰佛遜共度許多歡樂時光的情婦。布若德女士寫道,莎莉原屬杰佛遜由岳家繼承來的黑奴,但莎莉本身,也是杰佛遜的白人岳父與黑奴的私生女,換句話,她其實是杰佛遜妻子同父異母的妹妹。莎莉雖有四分之三白人血統(tǒng),依照當時的法律,莎莉的身份仍是一介黑奴。而布若德點點滴滴拼湊出當年的情狀,她從杰佛遜那段時間的常用字中找到蛛絲馬跡——譬如說,那幾年,杰佛遜特別愛以一個黑白混血的詞匯“Mulatto”形容風景、道路、泥土……布若德又去翻查杰佛遜的收支帳簿,發(fā)現(xiàn)兩人乍見之下,杰佛遜花了不少錢為莎莉添新衣服等等。學院派的史家多認為布若德的證據(jù)不足取信,他們說,杰佛遜與莎莉的羅曼史屬于小說家之言,非關歷史真象。
但在另方面,兩百年來口耳相傳,始終有一支裔的黑人相信自己是杰佛遜與莎莉的后代。盡管膚色深淺參差、住在不同的城市、從事各種職業(yè),但他們從老祖母膝上聽來的,一代傳一代的故事何其相似。至于當年那個最大的小孩湯姆,傳說中,杰佛遜畏懼人言,后來把十二歲的湯姆送給別人撫養(yǎng),并且讓湯姆改姓伍德遜(Woodson)。目前,這批與伍德遜有關的黑人后代已經(jīng)成立宗親會的組織,希望正本清源,有機會載入杰佛遜家的譜系。
今年四月十三日,恰逢杰佛遜兩百五十周年誕辰。故居莊園蒙特切婁(Monticello)的紀念晚宴上,史無前例地,賓客名單里添上了一位身材高大、橄攬色皮膚的律師庫理(Robert Cooley III),他是莎莉直系后裔,據(jù)他自己表示,身上也流著杰佛遜總統(tǒng)的血液。
紀念活動主辦單位的說詞依然冠冕堂皇。負責人宣稱邀請庫理出席,并不在作出任何“追認”,只彰顯著杰佛遜故居的生活史未包括奴隸的一頁在內(nèi),就算不得完整的歷史。
但在同時,杰佛遜的白人嫡裔異乎尋常的憤慨。事實上,這本來是杰佛遜生平中最具爭議性的疑案,一般美國人也不可能把它當作一笑置之的風流韻事。其嚴重性固然攸關美國社會種族的禁忌,主要的關鍵卻在于杰佛遜自己對黑白問題的態(tài)度。換句話說,如果莎莉真作過他的情婦,那么,杰佛遜便是道德有所虧欠的偽君子!
其實,杰佛遜本身在各種文字里一再反對蓄奴制度!譬如說,他《獨立宣言》的原稿中,原來還包括了一段非難英國喬治三世提倡奴隸貿(mào)易的敘述,通過時才硬被刪除。
文字上這樣主張,證諸杰佛遜自己的行動卻又不然。蒙特切婁莊園中有百余名黑奴(多數(shù)是從岳父家承繼來的),杰佛遜只讓其中兩名獲得自由。臨終時,才再解放了另五名黑奴。若為杰佛遜尋找借口,原因之一或是他自己的經(jīng)濟情況始終未見改善。依照當時的維吉尼亞州法,解放一名黑奴,必定要把那位黑奴送出州界,否則,其他白人可以在州界之內(nèi)令其再次為奴。即使送出了州界,如果不給予黑人一塊耕食的土地,在十九世紀初的美國,黑人不一定有存活的能力。而杰佛遜父權式統(tǒng)治的莊園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大家長,基于這一份考慮,可能也讓杰佛遜延宕解放黑奴的行動。而莎莉,則在杰佛遜死后,才由杰佛遜女兒還她自由之身。
盡管杰佛遜字里行間反對蓄奴并主張黑白享有平等的權利,另一方面,他屢屢寫著黑人在心智與體力各方面都遠遜白人。這樣的矛盾是因為杰佛遜的思維里,能力與平權本來沒有對應的關系,就像他曾經(jīng)舉例,科學怪杰牛頓的領悟力大異于常人,可并不表示牛頓應當比別人多享受權力。
雖然杰佛遜對黑人的資質(zhì)有所懷疑,對照來看,他又相信北美、印第安人與白種人一樣優(yōu)秀。為什么他厚彼薄此,則牽涉到他對腳底下那片土地的厚望。他深信北美洲既孕育出肥美的菜蔬、健壯的牲畜,土生土長的印第安人一定耳聰目明,最多只是生存狀況需要提升。至于黑奴,那是北美洲以外運進來的人種,杰佛遜認為,若在友善的環(huán)境下接受教育,幾代之后,黑人才有改換其稟賦的可能。
此外,杰佛遜的心里必然也在進行爭戰(zhàn):他確實隨時隨地在尋找黑人智力并不輸人的證據(jù)。譬如有一回,他發(fā)現(xiàn)了某位黑人數(shù)學專才,正參與當時的首都建設工作,杰佛遜似乎比誰都感覺興奮,他四處寫信,把這特例告訴大家。但畢竟終其一生,杰佛遜認定的還是黑人稟賦較差。他并且以此推論黑白不應當混雜在一起,否則,他寫道,豈只是白種人的貶謫與墮落,美國整個國家也將蒙受損失。
看到這里,你是不是陷入某種形式的懸疑之中?相信杰佛遜為人的一致性嗎?那么,他不可能與莎莉一個接著一個的繁衍后代!相信黑人雄渾莫之能御的口述歷史嗎?那么,杰佛遜是個言行不符的知識貴族,他對待奴隸,就好像對待財產(chǎn),奴隸生的子裔,不過是自行增值的財產(chǎn)!
再想想,你說不定又覺得其中非黑即白的結論代表了一種簡化的思考模式。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傳記作者,皆承認杰佛遜心靈充滿層次,是個極其復雜的人。杰佛遜追求秩序、向往和諧、喜愛智性的游戲、擁有無止盡的好奇心,然而,理性的思維就是杰佛遜的全部嗎?或者,那只是他設計給世人見到的面相,就好像他刻意為自己寫下的墓志銘一樣:生而平等的《獨立宣言》與主張宗教自由的州法作者,創(chuàng)設照見未來規(guī)模的維吉尼亞大學,皆是他生前付諸實現(xiàn)的理想,也是他希望流傳后世在公共領域他的建樹。至于與莎莉的關系,那屬于私人感情的范疇。而可能讓他自己大吃一驚的是,跳出了理性的桎桔,社會禁忌竟成為吸引力的來源,心理上的沖突、矛盾以及自責等等反而是繼續(xù)沉湎其中的淵藪,正好似《心與腦的對話》那篇書信之中他反復推敲過的:
腦對心說:“你承認你的錯誤,但你還是一意孤行,繼續(xù)擁抱、珍愛你的錯誤!”
心對腦說:“如果我當真聽你教導,那無異于摒棄我的天堂……當我回想起往昔的快樂,我覺得值得,我情愿付出現(xiàn)在的代價……”
這場拉鋸戰(zhàn)里,或許你還是愿意聆聽你的腦袋,寧可由社會意識的角度看待這件緋聞吧!你說,主人與奴隸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只一重的隱喻。就像杰佛遜生前發(fā)出的警語:“當我想到行事公正的上帝,我簡直為我的國家戰(zhàn),有一天,形勢會不會倒反過來呢?”目前,歷史已經(jīng)逆轉,杰佛遜逃不開作過奴隸主的罪孽,他一生將重新受到檢驗,到了現(xiàn)在,他甚至沒有為自己說句話的余地,那么,二律背反地看,主人的真諦果然是奴隸??!
唔,但是無以避免地,問題恐怕又回到心與腦的辯證關系中:既然主奴的地位注定互異,難道腦袋就應當作心的主人嗎?說不定正是經(jīng)由心的錯誤與執(zhí)拗,以及感情悄悄地背叛了理智,才打破人與人之間無以跨越的藩籬!如果你用心去感覺,或許,綿延如地上砂的棕黃膚色的混血子孫,才像征杰佛遜生前未能言喻的種族融合結果。你怎么知道這不是聰明的他,他的衷心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