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寬
先談康拉德的小說《黑暗的心》。這部小說之所以成為英語文學中的經(jīng)典作品,傳統(tǒng)的說法是小說成功地表現(xiàn)了文明人處于蠻荒環(huán)境中的內(nèi)心沖突。小說主人翁庫滋的毀滅,象征了微弱的理性之光,在無邊的非理性包圍之下最終的熄滅。此外,小說當然還有美妙的意象和精巧的敘事手法等等。類似的評價持續(xù)了幾十年后,終于殺出來一個程咬金。非洲作家蔡奴娃·亞其比(Chinua Achebe)從康拉德的小說和日記中引出大段歧視黑人、侮辱黑人、宣揚殖民有理、在非洲殖民為“替天行道”的文字。亞其比的結論是:《黑暗的心》貶損了美洲民族的人性,嚴格說來是一部不道德的作品,不應該也不值得被當成一部經(jīng)典為后人所贊賞。
亞其比的論文涉及到歐洲人怎樣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中塑造其他民族形象的問題。要談歐美人眼中的“非我族類”,不能不提到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id)。說來湊巧,薩伊德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正是康拉德的小說與日記的關系,康拉德一直是薩伊德最喜愛的作家。薩伊德的這一博士論文,與他后來用法國當代文藝理論來研究小說技法的晉升教授的專著一樣,無論是方法、立論還是行文,一概中規(guī)中矩,標準傳統(tǒng)學院派風格。從那兩本書中,怎么也料不到后來他會寫出《東方主義》那樣金剛怒目式的著作,儼然成為替第三世界各民族打不平的文化斗士。當然,假如薩伊德從一開始就咄咄逼人,他可能連博士學位也拿不到手。他那種所謂《東方主義》的題目,在英文系根本就不會被接受,如今他卻穩(wěn)坐哥倫比亞大學英文系和比較文學系終身教授的交椅。薩伊德的《東方主義》是在斯坦福大學人文中心完成的,去年學校請他回校講演,他卻一副鄉(xiāng)愿模樣,大談西方文化如何高明,從趣味上講,他仍然偏愛西方經(jīng)典作品,不贊成用更多的非西方經(jīng)典來取代傳統(tǒng)的西方經(jīng)典云云,使慕名而去的學生十分掃興。也許薩伊德的低姿態(tài)只是一種韜晦吧。今年四月他的新作《文化和帝國霸權主義》出版,又是一紙風行。這本新作與《東方主義》一脈相承。《東方主義》譴責殖民主義,批判西方的“東方學”;《文化和帝國霸權主義》則著重分析西方近代文化與帝國霸權主義的關系。薩伊德指稱的文化,包括經(jīng)典作品、通俗讀物和影視媒體,具體可以是喬伊斯筆下的愛爾蘭,康拉德筆下的剛果,電影《現(xiàn)代啟示錄》中的越南、柬埔寨,電視連續(xù)劇《印第安娜·瓊斯》中的阿拉伯。甚至從歌劇《阿伊達》一段音樂中,也聽得出帝國霸權主義驕矜的腳步。薩伊德認為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主線,就是為帝國霸權主義張目。
這兩本書都是論戰(zhàn)性的。論戰(zhàn)性的立論難免有漏洞。以《東方主義》為例,作者其實是發(fā)揮了??碌睦碚摚涸捳Z無法傳遞本質(zhì),表現(xiàn)總伴隨著扭曲,敘述中不可能顯露真理。主體需要客體,是為了驗證自身,而不是去理解對方。任何知識都攙雜了想象成分,知識帶來權力,而更大的權力反過來又要求更多的知識。給一個事物命名表示占有該事物,擁有知識與占有知識的對象,二者無論從動機還是從效果上看,都是同一事物的兩面。所以西方對東方的描述,不管是在學術著作中還是在文藝作品里,都嚴重扭曲了其描述的對象。東方世界經(jīng)常被野蠻化了,被丑化了,被弱化了,被女性化了,被異國情調(diào)化了。歐美人眼中的“非我族類”一概欠缺理性,道德淪喪,幼稚不堪,荒誕無稽。相反,歐美人則是洋溢著理性光輝,道德完美,成熟可靠的正常人。程式化了的東方形象是西方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種種的扭曲早已偏離了真實,只是順應了西方對東方進行殖民擴張的需要,制造出了西方全面優(yōu)越于東方的神話,為西方侮辱、侵害、征服東方提供了理論根據(jù),讓西方施之于東方的罪行披上了一件合理化、正義化的外衣。薩伊德以近四百頁的篇幅,對上述的西方的“東方主義”,作了一番總清算。他的批評面很寬,學術領域從十七世紀的法國到本世紀美國的東方學者,文藝領域則從古希臘直到當代英美。涉及面太廣,自圓其說就不容易了。比如,薩伊德筆下反復提到了荷馬、但丁和夏多布里昂。夏多布里昂比較適合歸入東方主義的模式,對荷馬、但丁也如此處理就未必恰當。荷馬、但丁筆下雖都有不尊重東方民族的文字,但是在他們所處的時代,東方表現(xiàn)為強勢,是擴張者,西方處于弱勢,是在防御和挨打,還談不上“東方主義”。薩伊德所說的東方,廣義上包括了歐洲以外的所有非基督教地區(qū),狹義上卻特指歐美人心目中的中東和近東。他所使用的原始材料,主要源自兩百年來英法學者對阿拉伯伊斯蘭地區(qū)的研究著作,在西方學術傳統(tǒng)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德國流派不在其考察范圍之內(nèi),西方對遠東地區(qū)的塑造和認知,他也幾乎沒有涉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不足,當然同時也留下了空間,讓后來者有再次發(fā)揮的余地。
去年七月,在德國瑰麗絲堡曾召開了一個“西方學人看中國”研討會,我去作了個“研討會引言”,指出西方與中國相互認識的過程從來就不是平坦順利的,路旁沒有玫瑰花的微笑,相反,那是一個充滿曲折和痛苦的過程。西方漢學作為一門學科在大學里的建立,是為了認識和了解中國,有其功利目的性。非常不幸,西方漢學興起的年代,正好與西方向東方殖民的時期重疊在一起。德語中的“漢學”Sinologie這個字眼,與另一個英文詞Chinaman一樣,在其被使用的早期,不是一個非常中性純學術的名詞,它或多或少帶有輕蔑的意味和殖民的色彩。比如美國研究、英國研究、法國研究分別在德文中叫Ameri-kanistik,Angelistik和Romanistik,而印度研究、埃及研究、日本研究都一律尾之以logie。一沾上了logie,就有被歸入另冊,被“東方化”的危險。請注意,我是就大背景而言,并不是說每一個熱心于中西交流的傳教士,或者早期的漢學研究者都是殖民主義者。我認為薩伊德的著作至少應該給西方的漢學家一個警醒,在自己的研究中減少些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在后冷戰(zhàn)的時代多少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西方的漢學不能永遠自外于或者自絕于中國的學術傳統(tǒng),西方漢學研究每每可見的由上往下的俯視角度應該轉(zhuǎn)變?yōu)橛赏庀騼?nèi)的透視角度。
引言在與會者中激起良好反響,但也有個別漢學家不以為然。我當然也清楚:在西方的整個東方學中,漢學研究的情況比較特殊,不能一攬子套入薩伊德的“東方主義”模式。究其原因,有馬可·波羅對中國物質(zhì)文明夸張的渲染,有早期耶酥教士的宗教熱忱,有法國宮廷審美趣味的“漢風”,(Chinoiseie),有啟蒙學者對宋明理學的推崇??傊?,歐洲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早期多數(shù)情況下是正面的,而且往往是被過分理想化了。然而,隨著晚清國勢積弱,隨著中國逐步淪落為西方列強掠奪的對象,中國形象就朝著負面變化。到了十九世紀中晚,原來對中國的好感完全被一種反感所取代。漢學家們推波助瀾,中國被描繪成沉睡的怪物,中國文化是封閉型的文化,無革新能力;中國人全是一個面孔,毫無個性可言;中國人唯利是圖,不誠實,而且詭計多端。哪怕根本不是專門家,也敢就中國問題作出論斷。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構架里,中國處于世界歷史的局外,它只是在討論世界歷史的開端時才有意義。中國是“神權專制政體”,在中國只有至高無上的皇帝享有自由,其他人不可能有自由意識,所以歷史永久停滯,不可能發(fā)展。馬克思用社會物質(zhì)生產(chǎn)來取代黑格爾的自由精神,他的歷史唯物主義里關于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一節(jié),是上述黑格爾思想線索之推演,中國也被排斥到世界歷史主潮之外,與薩伊德說的“東方主義”一個很大的不同是他曾譴責英國強加的“鴉片戰(zhàn)爭”。
二戰(zhàn)以后東西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對立,中國的形象在西方變得既陌生又恐怖。尤其是受朝鮮戰(zhàn)爭刺激,十八世紀曾風行歐洲的“黃禍”說又開始流傳,而且據(jù)說這一次的“黃禍”,是從一個“紅色魔鬼”手中釋放出來。二戰(zhàn)后西方的中國研究中心轉(zhuǎn)移到美國。為了了解和對付自己的敵人,美國政府斥巨資在各大學組建中國研究學科,各大基金會對中國項目也揮金如土。美國新一代漢學家,許多人是接受軍方的訓練成長起來的。戰(zhàn)后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中國研究曾經(jīng)長期蒙上了濃厚的冷戰(zhàn)陰影,政治沖擊學術的情況常常出現(xiàn)。前些年一本出自華裔美國學者之手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國內(nèi)常被人提起。作者在那本小說史的成書之前后,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曾供職于美國蒙特利海軍語言學院,領取軍方的薪俸。那本小說史在對作家的取舍和評價上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傾向性,也就很可以使人理解。
出國留洋七載,每讀到西方媒體有關中國的專題報道,總感覺到文不對題,體驗到基本事實被歪曲的痛苦。在諸如《大班》那一類中國題材影視中,普通中國人往往缺乏正常人的基本感情,他們的舉止是乖僻的,心理是變態(tài)的,他們賴以生存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是該遭天譴,該詛咒的。這已經(jīng)是近兩百年來西方表現(xiàn)東方的模式,我們大可不必為此生氣,以平常心對待好了。非常使人遺憾的,是我們的一些優(yōu)秀藝術家,在他們的作品“走向世界”的過程中,用一些匪夷所思、不近人情的東西去讓西方人感到刺激,感到陶醉,或者惡心,讓西方的觀眾讀者產(chǎn)生美學上所說的“崇高感”,憐憫心和種族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于是作品就捧紅,就暢銷。我們不必特指張藝謀的系列獲獎電影。近年來在西方流行的中國作者的自敘傳小說有好幾本,從時間上分有鄭念在美國寫的《上海生死劫》,張戎在英國寫的家族史小說《鴻》,在法國走俏的亞丁的《小周天》以及最近在美國出的巫寧坤著《一滴眼淚》。也許近幾十年來作者在中國經(jīng)歷了太多的難以想象的苦難,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和權利用自己獨特的審美方式來回顧自己的經(jīng)歷。要指責他們有意識地去迎合西方讀者的胃口,用傷口和膿疤去賺取同情和金錢,未免殘忍。我想指出的一點只是,他們的作品之所以在西方讀書界獲得認可,與那種“東方主義”的模式不無關系。
藝術創(chuàng)作如此,學術研究又如何呢?在八十年代中晚的“文化反思”中,有人罵翻了自己的祖宗八代。罵中國人保守、排外、自私,罵中國人顢頇,罵中國人不科學、不邏輯、不衛(wèi)生、不道德……孰不知,第一,此類思考已算不得創(chuàng)新,“西方學人”為特定目的早已充分論證過了。比如說中國人腦容量小,中國不僅不能發(fā)展出類似西方的較高級文明,中國人甚至不能適應西方文明。所以一八七五年美國的排華法案規(guī)定“白癡、精神病患者和中國勞工”不允許入境。第二,中國的論者要面對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不管人們怎樣說法,正統(tǒng)的西方文明衛(wèi)道士卻絕不會接納中國的全盤西化論者,在前者眼中,后者甚至沒有資格西化。這里涉及到現(xiàn)代西方哲學常談論的“主體性”問題:你要完全丟掉自我,你就是自殺;你要棄絕主體,你就不能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你就什么也不是。
上面提到過的那個引言里我曾經(jīng)說:既然我們提到了“東方主義”,用了Orientalism這個語詞,我們當然會聯(lián)想起,所謂“東方主義”,一定有它的對應物,我們不妨把這對應物稱之為“西方主義”O(jiān)c-cidentalism。這里的“西方主義”,是指中國的學術界在西方強勢文明沖擊下,產(chǎn)生出來的一種浮躁的、盲目的、非理性的對待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它包括了中國學者對西方文化一廂情愿的認同、誤解和有意的歪曲,包括情緒化的對西方的拒絕,還包括了華夏文明優(yōu)勢失落后知識界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如果我們把西方主義的外延擴大一些,甚至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論,梁漱溟的中國文明優(yōu)越論,錢玄同、陳序經(jīng)的全盤西化論,李澤厚的西體中用論,一直到八十年代末的蔚藍色論、基督教救國論,都可以放到“西方主義”的概念下進行考察。
薩伊德在他的書里已經(jīng)使用過“西方主義”這個概念,可惜只是一筆帶過。前年在斯坦福大學曾召開過“東方主義與西方主義”學術討論會。四年前,在美國東岸麻州大學,筆者曾經(jīng)跟比較文學系米樂山教授(Lucien Miller)修過這樣的一門研究課程。米樂山教授的“東方”限于東亞,記得讀過的書有《馬可·波羅游記》,陀多洛夫的《征服美洲》,利馬竇的《天主實義》和馬克辛·洪的《女戰(zhàn)士》等。米樂山教授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西教東傳興趣濃厚。有一天晚上,米樂山教授作了一個跨系科的幻燈講演,主題是義和團扶清滅洋時期天主教在中國的命運?;脽舸虺龅漠嬅嫔?,天主教被中國文化人寫成了“天豬叫”,十字架上倒掛了一口開膛去毛的大肥豬,據(jù)稱正作彌撒的善男信女,正圍住“天豬”坐懷摟抱,淫亂群交;虔誠的傳教士在“拳匪”的屠刀下引頸受死……我感到那天晚上米樂山教授試圖傳遞的信息是:中國人不堪教化,不僅不知懷了感激迎取福音,反倒恩將仇報,褻瀆天主,打殺福音使者。我發(fā)言說應該多看看事情為何發(fā)展至此,清末天主教在中國鄉(xiāng)村的傳播,對原有社會結構的沖擊可謂不小。教會為了廣招信徒,在傳統(tǒng)的宗法秩序外另立門戶,招降納叛,威脅利誘。天主教能夠滲透到中國鄉(xiāng)村,本身就和西方在中國的殖民擴張互為因果。米樂山教授非常不高興這種論調(diào),提醒我應該注意自己的教育背景,一時憋得我無話可說。
“東方主義”和“西方主義”,各有各的邏輯,各自有各自的一套話語。也許我自己還在“西方主義”的套子里未能鉆出來。如果西方和東方真正的對話還不可能,如果公正的敘述還未到時機,那就各說各話好了。中國的學者們,切切不要一窩蜂去加入“東方主義”的大合唱。
Edward W.Said,Orientalism,Vintage 1978;Culture andImperialism, Alfred A.Knopf. NY.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