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馬爾金 唐金龍
阿道夫·艾希曼是納粹黨衛(wèi)軍頭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指揮屠殺了成千上萬名猶太人。戰(zhàn)后,他曾被美軍俘獲,后逃脫。1960年春,情報機構證實,艾希曼正隱居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于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秘密追捕行動開始了。
我是以色列摩薩德秘密組織的特工人員,專門從事反恐怖活動的工作,被任命為追捕艾希曼的特別行動組成員。在特拉維夫,我和另外三個組員見了面。烏濟是我的老伙伴,邁爾是天才的機械匠,阿哈倫負責后勤和計劃。
在辦公室里,我們看了有關艾希曼的幻燈片。這些照片很難覓到。除了職務上的需要,艾希曼絕少攝影。凡屬他個人的照片,底版一律銷毀。即使是集體照,他也盡可能站在最后一排,躲在身材高大者身后,使人難以辨認。有一張幻燈片我非常感興趣,照片中的人有些禿頂,面頰凹陷,留著濃密的小胡子,戴著眼鏡。該照攝于布宜諾斯艾利斯郊外。此人自稱里卡多·克萊門特。他就是我們此次行動的目標。
我們花了幾天時間研究艾希曼的檔案,覺得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這是要前往一個友好國家去綁架一個人,并將其偷運出境。在道義上雖是純潔的,在法律上卻是非法的。行動一旦失敗,不僅在國際上會引起軒然大波,而且所有的猶太人都會認為,艾希曼是我們給放跑的。
在此之前,我的同事偵察到,克萊門特不僅外形酷似艾希曼,而且家人也與艾希曼的家人相符。他們還看到克萊門特全家在艾希曼結婚25周年紀念日舉行慶?;顒印5撬麄冊谡{(diào)查時,也露出了許多馬腳,比如在目標住所附近翻車,過分走近目標拍照,以及在市中心的大照相館沖洗底片等。要知道,在這個城市內(nèi),有許多納粹的同情者。一想到這些,我心里便涌出一陣不安。
行動組挑選了最能干的人員,組長是以色列國家保密局頭頭伊塞爾·哈雷爾。我們將目標化名為“阿蒂拉”。伊塞爾計劃用最少人員,在晚間僻靜地區(qū)抓住“阿蒂拉”,駕車送往偽裝的屋內(nèi),再設法運到以色列。用船運送要兩個月,沿途??客鈬劭冢赡苡新闊?。如果乘飛機,以色列和阿根廷間又無直接航線。但是這個任務一定要完成。
行前,我去向母親告別。多年來,我一直避免看掛在墻上的家庭照片?,F(xiàn)在我卻向母親要姐姐弗魯瑪和她的兩個孩子的照片。他們都死于納粹的大屠殺。母親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說,也就不問我的去向,只是默默地將照片和姐姐的家信交給我。晚上,我讀著信,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
1933年我僅4歲半,父母親帶我和兩個哥哥從波蘭乘飛機逃往巴勒斯坦。弗魯瑪當時23歲,有丈夫和孩子,因為在巴勒斯坦定居難以獲得批準,就留在了波蘭,想等些時間再與我們團聚。1939年,德軍入侵波蘭。猶太人幾乎全被趕到了集中營,姐姐全家就是在那里被殺害的。大戰(zhàn)結束后,我們才接到噩耗,全家籠罩在悲憤的氣氛中。一天晚上,母親伏在廚房桌子上,頭埋在手中哭泣,我盡量遏止自己不哭,對母親說,我決不會讓殺害弗魯瑪和孩子們的劊子手逃過應得的懲罰。
看著姐姐的信和照片,一個強烈的愿望在我心中油然產(chǎn)生:不論面對何種困難,我一定要抓住艾希曼。
1960年5月3日,烏濟、邁爾和我同往阿根廷。我?guī)е聡o照,他倆裝成英國商人。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時,天氣很冷,下著小雨。街上的汽車大多陳舊不堪,我們盡力租借最好的汽車,然后就靠邁爾巧妙的技術進行改造。先期到達的伊塞爾要我們立即去察看行動區(qū)域。烏濟和我驅(qū)車駛往圣費爾南多郊外克萊門特的住所。我們熟記行動區(qū)域的地圖??巳R門特的屋子在加里波第街,我們在地圖上標以黑“X”。他每天早晚從家到公路的車站的往返距離為150碼,標以藍色虛線。公共汽車行駛路線畫成綠線。圖中有幾個觀察點,主要在鐵路的路堤上,從那里可以俯瞰他的房屋。
我們終于抵達一條與加里波第街平行的小巷。我們走出汽車,在雨水和爛泥中走到一座小山腳下,爬上山頂?shù)蔫F路路堤。前方就是克萊門特的住所,透過望遠鏡,我看到,房屋只有一個前窗,兩邊掛著白色窗簾。沒有電燈,只有一盞陰暗的煤油燈。難道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沖鋒隊大隊長,曾經(jīng)在一座官邸內(nèi)主宰數(shù)百萬人生死命運的人,真的龜縮在這個簡陋的小屋里嗎?
晚間7點35分,一輛公共汽車在公路上???。有兩個人下車,一名是婦女,另一名是戴帽子的男人,穿著軍用雨衣。男的轉彎走到加里波第街。黑暗中看不清面貌特征,只見他戴闊邊眼鏡。但走路的姿勢正是他——昂首、堅定、步伐整齊。
是他,艾希曼!
我認真地偵察了一個星期,在克萊門特屋前街道上行走,搭乘他上下班乘坐的破爛公共汽車。
那晚,天還在下雨我獨自去圣費爾南多,6時許到達,天色已黑。這一次屋子很亮??巳R門特的小男孩在玩耍,跳跳蹦蹦,十分快活。溺愛的母親看著他的滑稽動作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小男孩停止玩耍,靠著窗檻向雨中凝視。那是個特別漂亮的男孩,他使我想起姊姊弗魯瑪被害的兒子。
7時30分,克萊門特從公共汽車下來,穿著與那天晚上一樣,步伐也同樣堅定整齊,雙手放在兩側。這點極為重要。即使他隨身有武器,也不能立即使用。他的習慣一成不變,這對我們有利。在關鍵時刻,他的任何突然的自發(fā)性行為,都可能給我們帶來麻煩。他走進屋門,脫下帽子、外衣,走向男孩,把他舉起來旋轉,父子都大笑。
我們租用的別墅四周有8英尺高的圍墻。圍墻內(nèi)有院子,邁爾在院子里修理汽車。準備執(zhí)行任務的汽車,一輛是克萊斯勒,一輛是梅塞德斯。
5月10日,動手的前一天,我們最后討論了行動方案。我們設想的種種方案都因各種原因被一一否決了。最后,我提出:一輛車停在加里波第街上,裝作拋錨;邁爾站在街邊把發(fā)動機罩掀起,似乎在修理,漢斯和烏濟躲在車內(nèi);待“阿蒂拉”回家途中從汽車旁經(jīng)過時,我將面朝“阿蒂拉”走去,似乎與汽車無關。我與“阿蒂拉”交手,把他制服,由邁爾幫我把他押進車內(nèi)。另一輛車將從公路轉彎駛到加里波第街,在前面開路,萬一遇見障礙時可以掩護我們。
“如果‘阿蒂拉看見汽車感到驚慌或奔跑怎么辦?”伊塞爾仔細研究后詢問。
我說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他是一個傲慢的德國軍官,一個按慣例行事的動物。如果‘阿蒂拉看見汽車而起疑心,我們可以繼續(xù)修車,把發(fā)動機罩放下,駕車離去。他會覺得自己太多疑,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伊塞爾站起來,手放在我的肩上:“好吧!彼得,由你來負責!”
我們把時間計算得非常精確,直到5月11日晚上6時45分才出發(fā),免得汽車停留過久引起懷疑。7時15分抵達圣費爾南多。梅塞德斯汽車停在加里波第街,距克萊門特家約20碼。在前面公路轉角處,停著克萊斯勒車,車燈熄滅。
街道十分寂靜??罩须婇W雷鳴,但不下雨。我離開汽車,向后走40步,估計與他相遇的地方。我在寒風中等待。終于,我看見了那輛破爛的公共汽車。
公共汽車駛近了。就在這時,一個騎自行車的青年看見我們在修車,一邊用西班牙語向我們大聲問好,一邊向我們踏來。他好心要幫助修車。邁爾向他微笑,搖搖頭,把發(fā)動機罩放下,拍拍車頭,表示已經(jīng)修好。那青年向我們揮揮手,繼續(xù)向前踏去。邁爾馬上又把發(fā)動機罩掀起。
公共汽車??寇囌尽.斔鼏娱_走時,車頭燈光照亮了“阿蒂拉”的身影。當他從公路轉彎到加里波第街時,我從容地向他走去。伸張正義的時刻到了。
他縮在大衣內(nèi),衣領向上翻起,雙手插在口袋里,在寒風中穩(wěn)步向我走來。相距50英尺。我聽見他的步伐像鐘擺聲一樣有規(guī)律。他看見汽車會停止前進嗎?不,他并未猶豫。我們之間相距25英尺,15英尺。
“先生,請等一下?!蔽矣梦靼嘌勒Z向他說。
他停下來,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后退了一步。我猛撲上去。我們兩人一起摔倒在路旁溝內(nèi),在兩英寸深的爛泥內(nèi)扭打翻滾。我全力抱住他,一手卡住的他脖子,他拼命掙扎。我揮拳向他頭部猛擊,他發(fā)出一聲尖叫,這是一頭被困的猛獸的尖叫。我用力卡緊他的脖子,制止他呼叫,并把他拖向汽車。邁爾趕來,抬起他的雙腳,我抓緊他的肩和頭,把他塞進汽車。我鉆進汽車,緊緊抓住他,手壓在他的嘴上,以免他呼喊。邁爾趕往前座,漢斯發(fā)動汽車。我們?nèi)∷淖欤缮纤碾p眼,然后把一條毯子蒙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一動不動躺在車內(nèi)地板上。
20分鐘后到達別墅。烏濟和我把“阿蒂拉”帶進他的房間,關上門。他站在中間,穿著大衣,雙目被蒙。他站得很挺,只是兩個手掌抽搐般地時張時合。
漢斯作為審訊員,早已背熟了他的特征——高度、體重、頭圍、鞋子尺寸、疤痕、假牙以及左臂下為標明血型所刺的花紋。
“你叫什么名字?”漢斯厲聲問。
“里卡多·克萊門特?!彼纳ひ糗浫醵潭?/p>
問了四次,四次都是同樣的回答。
漢斯命令脫去他的外衣和襯衣。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沒有戴眼鏡!天哪!我竟丟失了他的眼鏡。但當時我沒有聲張。
囚徒站在我們面前,雙手還在抽搐。按照漢斯命令,我舉起他的左臂。在本來應該是標明血型刺花紋的地方,卻是一個小疤,那里曾經(jīng)剜去了一些皮肉。他的胸部還有一個疤痕,位置與檔案所載的相符。除牙齒外,每一項都符合。他戴上了假牙。
“什么名字?”漢斯又問。
“奧托·亨寧格?!边@次他改了口。這是他戰(zhàn)后曾用的化名。
“你的黨衛(wèi)軍代號,”漢斯大聲說,“是45526。”
他停頓了一會?!安唬彼f,“我是45326?!?/p>
“好1”漢斯最后一次問:“現(xiàn)在,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阿道夫·艾希曼?!?/p>
翌日清晨,我值班,坐在艾希曼床邊的凳上。他被蒙上眼,臉部表情一直在變化:恐懼、對抗、忿怒,然后是屈從。我自己也被強烈的情感所包圍,激動、寬慰、蔑視、詫異:一個所謂的文明人,當時怎會干出那么殘暴的獸行?
在關押艾希曼的日子里,我們時刻都在緊張之中。艾希曼的失蹤,其家人很可能報告了當?shù)卣部赡苋〉们凹{粹分子的幫助。這件事會使阿根廷政府十分尷尬:外國特工竟會在他們的鼻子底下把他們庇護的納粹逃犯抓走。而且,艾希曼的眼鏡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事后我雖立即去找,但一無所獲。在沒有離境之前,我們的心全都懸在嗓子眼。烏濟布置人員在大門口日夜放哨。由于某種預感,他在深夜多次叫醒我,要我?guī)椭惨暰洹?/p>
5月19日,以色列代表團乘飛機前來阿根廷慶祝阿根廷獨立150周年。伊塞爾專門安排了機組人員。機場周圍也布置了特工人員。我們把艾希曼打扮得更加蒼老,將頭發(fā)染成灰白,再給他穿上以色列航空公司的制服,最后給他注射了鎮(zhèn)靜劑,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喝醉酒的機組人員。汽車到機場時,阿根廷警衛(wèi)看到汽車后座載著尋歡作樂的醉鬼,就笑嘻嘻地揮手讓汽車通過,沒有檢查證件。就這樣,艾希曼隨著以色列代表團的飛機,被押回特拉維夫。
完成任務之后,我們陸續(xù)回國。此時,全世界幾乎都在報道以色列特工成功地將納粹頭子從阿根廷生擒回國的消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全國沉浸在一片歡騰之中。街上旗幟飄揚,人人揚眉吐氣,充滿了國家的自豪感。
我在回國后的第一個安息日見到了母親和哥哥。母親問我:“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參加了這一行動?”我在一剎那間激動萬分,想說出真相,但我決不能違反國家安全法則。結果我把話題扯開了。
1961年12月11日,法庭裁決艾希曼犯有下列罪行:危害全人類及猶太人罪、戰(zhàn)爭罪、參與犯罪組織罪。艾希曼于1962年5月31日被處以絞刑。
我在1962年結婚。隨著歲月的流逝,抓獲艾希曼的事在我思想上漸漸淡化了。按照國家安全守則,我一直守口如瓶。即使我的子女也從未聽我提起這件事。
1973年春,我在希臘雅典出差,半夜里接到阿哈倫的電話:“你媽媽病了,臀部骨折,住在醫(yī)院里?!碑敃r我是母親唯一的親人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母親所在的醫(yī)院。母親臉色蒼白,呼吸困難,生命垂危。我跪在母親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媽媽!我是彼得。”
護士對我說:“她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p>
我仿佛沒有聽見護士的話,竭力在媽媽耳邊喊:“媽媽,我許諾過的事已經(jīng)做到了。我抓住了艾希曼?!边@是十五年來我第一次違反了摩薩德組織的保密禁令,可是,媽媽仍然緊閉著雙眼,沒有絲毫反應。
我急了,像失去了理智一樣,一再重復著那句話。鄰床的老太太勸慰我:“年輕人,別費勁了,她早就聽不見了?!?/p>
淚水蒙住了我的雙眼,我的心都要碎了。突然,媽媽的手握緊了我的手。我急忙大叫:“媽媽,弗魯瑪?shù)某鹨呀?jīng)報了。抓住艾希曼的就是她弟弟?!?/p>
這時,她緩緩睜開眼,費勁地發(fā)出了細弱的聲音:“是的,我想我早知道了?!?/p>
(金玉縮寫原載《世界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