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有幽默感嗎？

新平　于褚

“我們還有幽默感嗎？”這問題提得實在不很“幽默”，而且不合時宜。因為林語堂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指出：“‘中國人有幽默感嗎？這個問題無異于阿拉伯商隊問人：‘撒哈拉沙漠里有沙子里？”

的確，在我們的生活中，幽默簡直是無處不在。比如某日筆者賦閑在家，一戴紅箍大媽上門來宣傳基本國策，講只生一個好的道理。筆者答道，本人年屆不惑，尚無子嗣，又反問道：“不知您老膝下幾何？”紅箍大媽面有得色，答曰五虎外帶一枝花，爾輩斷無此等福份。這等幽默，著實夠得上檔次。只是幽默太多了，反倒不知派什么用場，就像撒哈拉人守著沙子用不上，還得到外邊找水一樣。這決非筆者憑空捏造。記得幾年前有一部叫作《死去活來》的喜劇片，筆者有幸一睹為快，卻不幸在此之前剛看完一本外國幽默集子，于是便有了考據(jù)成果：這部喜劇片里的噱頭，竟然差不多都能在那本外國幽默集中找到出處?；蛟S幽默之道，天下一體，我們的編劇才華蓋世，一個人足以“幽默”遍全世界。不過這種“巧合”原本是難得一見的，誰知又讓咱們碰上了第二回。今年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一出《警察與小偷》的小品令觀眾捧腹不已，——自然，陳佩斯和朱時茂的表演是沒說的。只是筆者對小品的情節(jié)有“面善”之感，細細想來，果然有這么一篇小說，轉(zhuǎn)載于《讀者文摘》1989年4月號上，題目叫《神奇的警服》。

我們身邊的幽默是沙子，還得把外邊的“水”引進來——我們還有幽默感嗎？這也許應(yīng)驗了林語堂的另一句話：“中國人的幽默多見于行為，少見于口頭。”

其實“幽默”在中國人口頭本不少見，梁實秋將其舶來之前司馬遷謂之“滑稽”馮夢龍稱作“戲謔”的這玩藝兒，自古就活躍于案頭民間，乃至成為我們民族的特性之一。太遠的且不說，即如相聲大師侯寶林，他那張嘴里大約除了舌頭和牙齒就是“幽默”了。

不幸的是，如今說到侯寶林都覺得那么遙遠了?，F(xiàn)在幽默這玩藝兒一到了某些相聲、喜劇演員嘴里，反而不那么“幽默”了。當然你可以說只要能逗人笑便是幽默，然而盡管各種工具書對“幽默”的解釋不盡相同，盡管幽默的直接效果是引人發(fā)笑，你總不能說挨了胳肢或摔了一跤引出的笑聲就是幽默的效果吧？而現(xiàn)在的問題就在于，我們的一些號稱“幽默”的作品，正是用胳肢人或摔一跤的方法來逗人笑。

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最明顯也最惡劣的是拿別人開心。兩位相聲演員臺上一站，一位說：“怎么看你怎么像我那兒子，淘氣，還不聽話?！蹦俏蛔匀灰膊缓瑺敔斃褷?shù)某渡弦煌?，于是互相拿對方戶口本上的成員開涮。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啊Q之流，“兒子打老子”。乃至于眾目睽睽之下，我說你肥得像豬，你說我瘦的像猴，這就頗有些街頭無賴罵架的氣勢了。再有就是拿鄉(xiāng)下人開心，用方言取笑。方言土語本可增加喜劇色彩，偶一為之，或能產(chǎn)生效果?？扇缃竦南矂⌒∑分蟹窖詣t成了包打天下的殺手锏，一時間小品演出成了“各地方言大聯(lián)展”，南腔北調(diào)薈萃舞臺，不知是跟方言區(qū)的人民過不去，還是要和普通話決一死戰(zhàn)？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新鮮玩藝兒，宋代雜劇的正出表演后有所謂“雜扮”，據(jù)《都城紀勝》載：“雜扮或名雜旺，又名紐元子，又名技和，乃雜劇之散段。在京師時，村人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裝為山東河北村人以資笑?！庇袝鵀樽C，看來如今動不動操著山東腔唐山腔拿鄉(xiāng)下人開心的，卻原來是“雜扮”的正傳！當然如今先進多了，豈止“山東河北村人”，“歐洲美洲洋人”不也一樣給拎到臺上當了笑料？或許我們看著那些黃發(fā)碧眼的老外臺上一站，便如觀賞猴戲一般，開心之余，竟獲得些外交勝利的快感，也未可知呢。

雖然從現(xiàn)象上看幽默是對事物一般邏輯的某種扭曲，但那是一種有意識的理性的倒錯，它離不開人的正常思維和健康心理，所以幽默是人類健康心理的一種反映。拿別人開心，無論如何說不上心理健康，因而也和幽默大相徑庭?！洞笕毡景倏剖碌洹吩诮忉尅坝哪币辉~時說：“幽默不是以居高臨下的超然心態(tài)來譏諷他人愚蠢的笑，而是在嘲笑他人的同時又傾注了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人類可悲本性的哀憐的一種內(nèi)涵復(fù)雜的笑?！薄鞍ㄗ约骸边@四個字可說是揭示了幽默的真諦。錢鐘書寫書成了名，慕名者踵門求見，錢先生有話：你覺得雞蛋好吃，還非得親眼見見下蛋的雞嗎？以自己比母雞——而不是別人，人類的大智慧大瀟灑，不正在這真正的高級的幽默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嗎？筆者認識的一外國留學生曾出謎語一則：“外國人洗澡——打一北京食品”。謎底是什么？“涮洋（羊）肉”。這才是正牌的幽默，其效果與把那老外弄到臺上出“洋”相相比不可以道里計。

有人以為，幽默乃西方舶來品，中國人文化心態(tài)與西方人不同，所以在幽默上無法與西方人比。此話也不盡然。中國俗語語有云：“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泵绹乃渍Z則是：“愛響的轱轆多上油。”在幽默的心態(tài)上，你能說沒有相通之處？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在幽默上的缺撼，又與心態(tài)不無關(guān)系。這倒不是表現(xiàn)在文化的內(nèi)涵上，而主要是表現(xiàn)在方法上?？磥砦覀冇幸环N定見：悲則深喜則淺。當今時代呼喚開拓進取，崇尚理性思維，大伙兒奔深沉去奔深刻去的同時，幽默這東西似乎便成了淺而又淺俗之又俗的生活點綴。這實在是文化的悲哀。幽默決不是與深刻相對立的。在世界文化史上，幽默歷來被視為一種推動文明發(fā)展的強大力量，一種優(yōu)秀的民族文化素質(zhì)。法國啟蒙思想的象征——孟德斯鳩精神和伏爾泰精神所包含的深刻的思想中，幽默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在世界文學巨匠的名單中，與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人并列的不還有狄更斯、馬克·吐溫等人嗎？偉大的時代在產(chǎn)生深刻的哲學文化思想的同時，也必然產(chǎn)生創(chuàng)時代的幽默。所以筆者以為，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固然不可缺少民族的精神和深刻的思想，同時也需要幽默的素質(zhì)。

這類話似乎有人說過了，連帶著“幽默”的定義也下了好幾種。但筆者還想饒上幾句，即我們的幽默危機，與我們的思維方式不無關(guān)系。一個思想刻板、囿于思維定式、毫無想像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幽默不起來的。幽默往往是將兩種或幾種看上去毫不相關(guān)的事物以特殊的手法聯(lián)系在一起，使之產(chǎn)生邏輯混亂的喜劇效果。所以幽默特別需要豐富的聯(lián)想力，需要一種迅速的橫向的思維能力。馬克·吐溫在《競選州長》里說他不知道什么是種香蕉的地就像不知道什么是袋鼠一樣。這就是一種橫向思維式的聯(lián)想效果。筆者總奇怪，為什么國外的一些卡通片如《米老鼠和唐老鴨》之類總能使人捧腹不止，而我們的一些動畫片卻味同嚼蠟?？磥砭褪锹?lián)想力使然。《西游記》有多么豐富的想像力，60年代的動畫片《大鬧天宮》進一步發(fā)揮了這種想像力，所以它的藝術(shù)效果包括幽默效果充分體現(xiàn)了出來。后來出的動畫片《金猴降妖》則把功夫用在了本來并不深奧的主題上以及音響效果上，結(jié)果弄得凄凄慘慘，鬼影憧憧，而且節(jié)奏拖拖沓沓，全然淹沒了原作的機智幽默風格。

至于說到素質(zhì)，這是盡在不言之中的了。其實也不止是幽默，有一段時間，可以說是眼淚和笑聲雙雙貶值。近來出了一些有真情實感的好作品，眼淚貶值的情況有望改變?？尚β曎H值將伊于胡底？姜昆解釋相聲水平不高的原因是大多數(shù)演員自編自演倉促上陣，“難免粗制濫造”。這大約符合一些實際情況。然而當年唐韻笙先生面對3名觀眾也一絲不茍登臺獻藝相比之下今天的演員既沒人拿盒子炮逼你上場，又沒有砸飯碗之虞，自覺準備不足還要糊弄觀眾，說得過去嗎？

近來蔣子龍君在報紙上提倡“幽默運動”，如此甚好。只是在“運動”之前，希望還能把我們的幽默感先給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