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 中 盛 寧
追憶周翰先生
去年十一月初的一天,身患癌癥的周翰先生從醫(yī)院告假回到家中,我們得知消息后下樓去探望。走進先生的書房兼臥室,只見老人正和衣斜倚在南窗下的一張單人小床上,瞇縫著雙眼養(yǎng)神。聽見我們進來,他臉上漾起那熟悉的慈祥的微笑,招呼我們隨便就坐。當問及先生為何出院,他回答說,“我一直想回來一趟,把我的東西清理收拾一下?!卑 覀冾D時醒悟,卻一時語塞了。先生向來是一位cleandesk man,每日工作完畢,那書籍、文具、紙張,都要各歸其位,然后才休息安寢。這已經成為老人家?guī)资陙淼纳盍晳T。老人打破沉默,指著四壁書架上的藏書,平靜地一笑說,“現(xiàn)在,我的這些新書架終于都做好了,但我卻做不動了,該休息了。”
順著老人手指方向看去,這幾千冊陪伴了老人一生的藏書,此刻像接受檢閱似地碼放得整整齊齊。屋西床頭是一稍小的書柜,平日主要擺放的是供先生臨睡前隨意瀏覽的讀物,一些新到的國內外出版的新書,有時也放在這里;南墻的架上是各種辭典和工具書;西墻和北墻的幾個書架都是中文典籍,包括《二十四史》、《資治通鑒》,諸子百家集注,孤本元明雜劇,各種鈔本、詩話,以及國內出版的各種世界名著譯本;而靠東的一墻則都是西文典籍,這里有最新版本的柏拉圖、亞理士多德文集,整套《劍橋英國文學史》,由于先生專治十七世紀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研究,因此這一時期的文獻專著都擺放在寫字臺座椅后的最近手處。若以此為中心,藏書的陳列似乎可以看出從英國到歐美、從名著原作到研究專著、從文學到哲學、美學這樣一種由中心向外緣的輻射。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德里達的《論文字學》,杰姆遜的《政治無意識》,弗萊的《批評的解剖》,卡勒的《結構主義詩學》,海登·懷特的《話語轉義論》等這些當代西方文論的最新專著竟也放在離中心不遠的上方。在這間不足十八平方米的書房中央,是一張現(xiàn)在已不多見的紅木大寫字臺,它所占據(jù)的位置,不啻象征著它的主人對于這四壁藏書的統(tǒng)轄和駕馭。接著,先生告訴我們,他近年來潛心撰寫的比較文學方面的心得《鏡子與七巧板》一書的清樣已經校畢,了卻了這樁心愿,他過些日子就可以安心赴西安繼續(xù)就醫(yī)了。十多年來,我們和一些同學曾無數(shù)次來到這里,與先生閑聊漫談。我們知道,只要一談起書,先生免不了又會興奮起來,為不使他老人家過于勞累,這一次我們卻只好主動岔開話題,告辭退下。
與許多卓然成家的學者一樣,楊先生也擁有數(shù)量和質量都令人稱羨的藏書;但也像他們一樣,他一生最大的樂趣還不僅僅在藏書,更在于讀書、用書。我們如今已在外國文學教學和研究崗位上獨立工作多年,然而,每當我們伏案準備講稿,或定下某一課題,準備撰寫論文的時候,先生這些年來關于如何讀書、用書的諄諄教誨,就會不知不覺地成為我們仿效的參照。
一九七八年,我們考上北大西語系的研究生,分在楊先生的名下攻讀英美文學。由于十年文革的耽擱,此時已經三十出頭的我們,對于究竟應該如何讀書、選題、撰寫論文等卻實在是一無所知。記得一入學就遇上了兩門重頭課,一是李賦寧先生的英國文學選讀,從日爾曼人入侵講起;另一門是楊先生的英國文學史。李先生每周授課兩次,一次兩小時,每每講到精彩處,他會情不自禁地把衣袖越捋越高,連下課時間也忘了。楊先生卻不講課,只布置每人去圖書館借一本比較詳細的英國文學史,自己從頭到尾通讀一遍,做好筆記。說也奇怪,楊先生布置以后便從不過問,但當時選課的十名文學研究生卻個個照辦,未敢討巧敷衍。先生雖不在堂上講課,卻定期將大家召集到一起,以文學史的分期為單元,開出專題必讀書單,布置思考題,并要每人將讀書心得寫成書面的報告。先生對每份讀書報告都仔細批閱,并在文章之后密密麻麻地寫上一長段評語。遇到特別滿意的報告,他就把撰寫人找去個別談話,提出更加具體的修改意見,并建議可以在學刊上發(fā)表。對于當時我們這些從未見過自己所撰文字成為鉛字印刷品的人來說,聽到先生這樣的贊許,驚奇的程度恐怕更甚于欣喜。我們最初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如《喬叟和蘭格朗》、《德萊頓和英國古典主義》、《<李爾王>中的三對矛盾》等,就是這些作業(yè)的修改稿。論文雖然發(fā)表了,但我們心里卻總是有一點疑問:難道這些作為作業(yè)而完成的讀書報告,也能成為具有一定學術價值的論文?
幾年以后,我們從國外進修回來,自己開始獨擋一面地從事教學科研工作時,這個疑問才有了答案。先生當年指導我們讀書,采用的是一種可稱之為點面結合的方法。通讀一部比較詳細的文學史,認真做筆記,是要我們對英國文學發(fā)展的來龍去脈有個基本的了解,這是面上的一項打基礎的工作,當然讀文學史必須與讀經典作品結合起來,李先生的課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而按文學史分期開出必讀書單,按照那些思考題去讀書、比較、分析、綜合,將思考的心得組織成文,這就是點上的專題研究,而這一步的關鍵則在于開什么樣的書單,出什么樣的思考題。我們現(xiàn)在明白了,先生在開書單和出思考題之前,早已對這一研究課題的國內外研究現(xiàn)狀心中有數(shù),他的書單已經包括這一課題目前所取得的最有價值的學術成果,而他的思考題則是他認為可以有所作為的學術方向。這樣,我們按照他的書單、思考題去讀書、思考,實際上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引到了學術研究的前沿。
就拿莎士比亞那個單元為例。幾百年來的莎評著作浩如煙海,如果漫無目的地一頭扎進這浩瀚的書海,隨便抄起什么就讀,“拾進籃子里就是菜”,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握莎評發(fā)展的脈絡的。而當時楊先生則布置我們,在粗略涉獵二十世紀以前莎評的基礎上,把重點放在本世紀。他開列的必讀參考書單從布拉德雷的《莎士比亞悲劇》(一九○四)開始,因為布氏代表了自柯爾律治以來“浪漫派”莎評的頂峰,接下來是二十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歷史—現(xiàn)實派”代表E·E·斯托爾,G·H·哈里森,蒂里亞德,J.丹比;“新批評”以后出現(xiàn)的“意象—象征—語義派”代表G·布魯克斯和F·R·李維斯;從人類學角度開展批評研究的w·奈特;從宗教文化影響入手的H·D·F·基托;存在主義莎評的代表人物揚·柯特等等,此外,先生又布置我們閱讀自二三十年代以來蘇聯(lián)和英美諸國馬克思主義莎評和我國莎學專家的代表性論說。但說來慚愧,當時讀書時卻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一味地前行,未曾細細咂摸先生的良苦用心,只到事后才恍然大悟,這些精心挑選的范本,正是二十世紀整個莎學發(fā)展的基本框架的縮影,這份書單實在是先生在莎學研究方面大半生心血的結晶。
先生讀書,最提倡的,一是“取法乎上”,二是“擇善而從”。他不止一次對我們說過,“我是折衷主義者,擇其善者而從之,為我所用。”他的這番話,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針對近年來文學批評界的理論熱說的。改革開放以后,國外各種批評思潮和方法被介紹進來,文學理論成了大熱門。外國文學的研究如何更新,這是一個亟待解決的新課題??墒牵陙砣藗兟牭降膮s是“重引進而輕消化”、“空談理論而不付諸實踐”的抱怨。其中的原因很多,也很復雜,但是有一條,就是多數(shù)從事理論著述的學者本人的文學功力火候不濟,因而從理論到理論的文章愈做愈火爆,而扎扎實實地把新理論應用于文學研究、把文學研究引上一個新的臺階,很少有人問津。令人感慨的是,這些年來,已近古稀之年的楊先生卻不事張揚地從事著這項工作。
楊先生其實對新思潮、新理論、新方法一向非常重視。他每次從國外參加學術會議或考察回來,都帶回許多重要的、最新的信息。但是,我們從與他的談話中發(fā)現(xiàn),他對這些形形色色、各執(zhí)一詞的新學說,又始終堅持一種靜觀、辨析、擇善而從的態(tài)度。早在一九八一年,國內的理論熱尚未興起,楊先生就曾率先對“新批評”理論進行了切中肯綮的分析和批評,既肯定這種“我們所不習慣的分析方法”的借鑒價值,又指出其過于絕對化的局限。一九八五年九月,楊先生出席國際比較文學協(xié)會第十一屆大會?;貒?,他對比較文學領域出現(xiàn)的新動向作了詳細介紹。他在肯定這些新理論可以提供新的批評角度的同時,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它們最大的缺點是“在概念里兜圈子,離文學實踐越來越遠,……抽掉了文學中復雜的‘人的因素”。
楊先生是公認的莎學專家和外國文學史專家。然而,正是在莎學和編撰文學史這兩大學術領域內,先生卻敢于不斷引進吸收新理論、新方法中的合理成分,揚棄自己的學術成果,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靶職v史主義”的文學批評的介紹最近才剛剛起步,但早在一九八七年,先生就對我們談過,“美國伯克利的格林布萊特教授的新歷史主義批評方法,對莎士比亞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研究很有點道理?!钡诙辏壬珜懥私娜f言的長篇論文《莎作內外》,對莎士比亞的作品以及一向被認為是莎作核心的人文主義進行再思考。這篇論文引證大量最新的第一手資料,提出了人文主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作用“從微弱的開始到全盛,而衰落”的曲線發(fā)展過程。這篇論文從論點的提出到論證闡發(fā)的過程,都可以明顯看出“新歷史主義”批評的影響,在國內莎學研究中至少標志著方法論上的突破。
由楊先生領頭,與吳達元、趙蘿蕤先生共同主編的《歐洲文學史》,多年來一直是我國高等院校文科必讀教材,頗得外國文學界的好評。但是,說到這套書,先生自己的評語是:“那只是當時歷史條件下的產物?!睆囊痪牌甙四昶穑壬臀膶W史編撰問題多次發(fā)表談話,其實有不少意見也是對自己這部文學史的批評和修正。這種批評并不是一般的“昨非今是”的應景話,而是一種“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追求。由于年事已高和各種客觀條件的限制,重修一部歐洲文學史已不可能,于是先生將自己多年研究十七世紀英國文學的心得匯集成冊,權作對過去所編文學史的補充,而且每有機會,先生就對以往編寫文學史時的指導思想、具體作家作品的評價,編撰論述的方法等不斷進行經驗總結,提出各種建設性的修訂意見,留作后人參考。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先生在晚年又將注意力投向元歷史、元敘述的理論層次,在我國學術界鮮有人涉足的一個新領域奮力沖刺。而他撰寫的這篇題為《歷史敘述中的虛構——作為文學的歷史敘述》的論文,其中就熔鑄了當代西方歷史學和敘述學研究的最新成果。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十多年來從楊先生處得益最深的,可能并不是他在課堂上的講解,而是平日在他家中漫談時得到的這種點撥。先生屬于那種筆語思考型學者,他說起話來聲音總是輕輕的,時而會若有所思地停頓,我們實在不敢恭維說聽他的報告是莫大的享受。然而,在平日那種漫不經心的閑談中,他常常會吐出一串對某個作家或作品的絕妙評語,他的學識、經歷和數(shù)十年的治學之道,都會化作思想的火花迸發(fā)。他曾不止一次說過:“mindworksonmind.”在北大做研究生三年,也許最值得留戀的就是這種師生之間、同學之間在思想上的相互砥礪。
“潤物細無聲”。就這樣,楊先生一步一步把我們領進了外國文學研究和教學的大門。然而,我們都清楚地記得,在我們的畢業(yè)典禮上,先生緩步走上講臺,笑吟吟地與全體與會者說,“這三年來,我?guī)Я税嗣芯可?。他們替我讀了不少書,我從他們那里學到了許多……”他的聲音依然是那么輕輕的,但傳得很遠,很遠。
一九九○年十月十二日于北大中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