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安東尼斯·薩馬拉基斯 陳 文
河的兩岸均有大片森林。森林很茂密,林中駐扎著敵對雙方的部隊。從獲得的情報中得知,那邊有兩個營,但他們沒有發(fā)動攻勢。誰知道眼下他們打著什么鬼算盤?與此同時,雙方的前哨分隊都隱蔽在兩岸的樹林里,準備隨時探明任何可能發(fā)動的進攻。
當他們初抵此地時,天氣依然是春寒料峭??蓭滋烨巴蝗环徘?,現(xiàn)在竟是明媚和煦的春天了!
第一個偷偷溜下河的是一位中士。一天早晨,他下河潛入水中。不一會兒,他爬回到自己一方的岸邊,肋骨處中了兩顆子彈,后來只活了幾個小時。
翌日,兩個下等兵下了河。沒人再能見到他們,只聽見一陣機關(guān)槍的噠噠聲,過后便是一片沉寂。
事后,司令部就下了那道禁令。然而,那條河依然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聽到潺潺流水,渴望便從他們的心底里油然而生。兩年半的野戰(zhàn)生活已使他們變得蓬頭垢面,邋里邋遢。在這兩年半的時間里他們享受不到一絲快樂?,F(xiàn)在他們不期發(fā)現(xiàn)了這條河,可司令部的命令卻是……
“這該死的命令!”那晚上他忿忿然詛咒道。
夜里,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于入眠。遠處,滔滔的河水聲縈繞在他的耳際,令他不得一絲安寧。
對,明天他要走,他一定要去。該死的命令!
其它的士兵們正睡得很香,最后,他也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做了一個夢,一個惡夢。起先,他似乎見到了它——一條河。河就在他眼前,期待著他。他站在岸邊,脫光了衣服,正欲躍入水中。一瞬間那條河變成了一個女人,年輕健美的女人,他裸體站在她面前,并沒朝她撲出,因為一只無形的手仿佛緊緊攫住了他的后背。
他醒了過來,精疲力竭,天還沒有亮……
命令明確:禁止在河里洗澡!同時規(guī)定距河岸二百米為禁區(qū)。
大約三星期前,他們部隊來到河邊就停止了前進,對岸就是敵人——通常被稱之為“那邊的人”。
終于來到河邊,他停下腳步注視著它。瞧這河!它的確存在著!一連幾個小時他都在擔心這只是一種想象,抑或只是他們的一種幻覺,一種普遍的錯覺。
一俟他赤裸的身軀進入水中,承受了長達兩年半折磨,迄今還留有兩顆子彈刻下的疤痕的肉體,頓時感到變成了另一個人。無形中,宛如有一只拿著海綿的手撫過他的全身,為他抹去了這兩年半里留下的一切印跡。
他時而仰游,時而側(cè)游,任憑自已隨波逐流。他還不時進行長長的潛泳。
少頃,順流漂下的一根樹干出現(xiàn)在他的前方。他一個長潛試圖抓住樹干。他果真抓住了!他恰巧就在樹干邊浮出水面。真是太妙了!可就在這剎那間,他發(fā)現(xiàn)約在三十米開外的前方有一個人頭。他停下來,想仔細看看清楚。對方也看到了他,也停了下來。倆人面面相覷。
倏地,他一下子又恢復了原來的自我——一個經(jīng)歷了兩年半戰(zhàn)火洗禮的士兵。
他無法斷定面對著他的那個人是否是自己的戰(zhàn)友,抑或就是那邊的人。他們驚得在水里呆若木雞。一個噴嚏打破了平靜的僵局。這是他打的噴嚏,象往常一樣響亮。緊接著,對方開始向?qū)Π犊焖儆稳?,而他也是分秒必爭,使盡全力游向自己的岸邊。他先上了岸,奔到那棵樹下,一把抓起槍。還好,對方剛出水,正朝擱槍的地方跑去。
他舉起槍,開始瞄準。對他來說,要打中對方的腦袋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了,他赤裸著身子,在約二十米的地方奔跑,這是極易瞄準的活靶子。
但是,他沒有扣動扳機。那邊的那個人就在對岸,恰似他從娘胎里出來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他站在這一邊,也赤裸著身子。
他不能扣動扳機。兩個人都是赤條條的沒名沒姓,沒有國籍,沒有穿卡其布軍裝的自己。
他不能扣動扳機,此刻這條河并沒能把他們隔開;相反,卻把他們聯(lián)合在一起了。
當對岸槍聲響起時,他只是瞥見有幾只鳥被驚起。他倒了下去,先是頹然跪下,隨之整個身子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于青、劉用明摘自《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