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鳴
1966年,我剛讀完小學二年級,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暑假無限期地放下去。全社會都如火如荼,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更不甘寂寞,先是干了些“正兒八經(jīng)”的事情:到公共汽車上去念毛主席語錄,這樣可以免費在北京城里兜風。新鮮沒多久,便沙啞了嗓子,況且各條電汽車干線也轉(zhuǎn)得差不多了,于是又玩各種花樣翻新的游戲:從“彈球”到“騎驢”,從“斗雞”到“攻城”……火藥味越來越濃。一天,我把小伙伴召到家中,用桌椅板凳搭成“工事”,打起“彈弓仗”,從紙子彈打到鐵絲子彈打到肉搏戰(zhàn),家中一片狼藉。父母終于發(fā)現(xiàn)再這樣下去兒子就瞎了,便找出一臺舊相機給我玩。如今看來,正是這臺破相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后來的命運。
我把平時攢的零花錢湊起來,買了卷處理膠卷,正好趕上一場大雪,于是隔著玻璃窗拍了一卷雪景,不知怎的,整卷都拍虛了??晌疫€是買來相紙,鉆到被窩里把底片與相紙用兩塊玻璃夾好,然后拿到陽光下曬。奇跡出現(xiàn)了,相紙上顯出朦朧的雪景正像。由于沒有定影,影像很快便消失了,但在我心里卻永遠留下了清晰的印跡。
好在當初去公共汽車上念語錄時把北京的地形偵察得挺清楚,我開始揣著兩個醬油瓶子,跑遍各大照相器材商店,花5分錢,灌上一瓶舊顯影液或定影液,再花幾角錢買上一斤相紙邊。至于哪個商店的膠卷最便宜,我更是門兒清,有時不惜坐上一兩個小時的汽車去買,當然坐車不必花錢,念著語錄過去就行了。
那會兒紅布也不難找,弄點舊的紅旗、袖章、塑料書皮之類的東西把燈泡包一下,窗戶遮一遮,算是暗室。也是用兩塊玻璃把底片和相紙夾住,舉到燈泡底下數(shù)著數(shù)曝光,然后把相紙扔進大海碗里盛的舊顯影液和定影液中一涮,照片就印好了。用清水洗過后往窗戶上一貼,搟面杖一搟,一天半天便上好了光。
沒過多久,我又照著攝影書里的圖樣,自己動手用舊三合板做了一臺幻燈機和一臺印像機,用糖紙做成幻燈片,編成一套又一套“節(jié)目”。當時絕不會想到10年后會去學攝影,更沒想到20年后能成為個攝影記者。玩歸玩,理想歸理想,理想總是美好的但這個愛好畢竟給了我以啟示,即面對紛雜的外部世界,如何把注意力集中到你最感興趣的對象上,如何不斷地調(diào)整焦距,獲得最理想的構圖,這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最細致的一個個小環(huán)節(jié)。換句話說,把你手頭正在做的哪怕是極小的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高中畢業(yè)后,我被留在中學當了一段老師,一個只有18歲的“老師”要給16歲的學生講數(shù)學和語文,不久我就意識到,盡管這是一個比較舒服的職業(yè),但并不是我現(xiàn)在要選擇的,我的知識準備還不足以能使我理直氣壯地站在講臺上。于是,我參加了街道辦事處的統(tǒng)一分配,一位熱心的老大娘把我分到印刷廠,廠領導見我個頭兒還可以,就安排我在印刷車間開“對開平臺印刷機”。學徒期3年,工資從16元一月起步,工作很簡單也很復雜:每天要把成千上萬張紙用手一張一張“續(xù)”到印刷機里,稍有閃失,要么印歪,要么紙被卷進墨滾。
那時每天的一個基本思路是“多、快、好、省”地把每張白紙都印上字。這個階段是我青年時代上的第一課,它使我從一個什么都敢設計的中學生變成個需要你千百次重復著去做好一件最簡單的事情的學徒工。我不知道這段經(jīng)歷對于我的現(xiàn)在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但我十分重視它,因為我從那時開始明白,每個人所能做的工作只是一件事情的一部分,我們無法斷定哪部分更重要,而只能選擇什么更適合于我們自己。
恢復高考后的一天,我與同機臺的師弟去看美國科幻電影《未來世界》。走在半路上,他告訴我北京電影學院正在招生,他報了名,并動員我也報個名。我是準備考理科的,而電影學院攝影系的考試內(nèi)容也有數(shù)理化。這天已是截止報名的最后一天,從電影院出來,我到單位開了張介紹信,騎車到小西天的報名處,一看門庭若市,嚇了一跳,再一打聽,那都是考表演系的,而攝影系報名窗口前的老師已經(jīng)準備收攤了。
就這樣我報了名,又經(jīng)過一連串考試,被電影學院和另外一所理工科大學先后錄取,盡管學數(shù)理化在當時成為一種時尚,但我不知為什么還是選擇了攝影。
從那時開始,調(diào)焦就成了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調(diào)焦的過程就是一個選擇的過程,攝影作品的優(yōu)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體對客體的取舍是否得當,就像我們要干的事情很多,能干的事情很少,而干成和干出成就的事情就更少,這基于目標的選擇與調(diào)整。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當攝影師,后又轉(zhuǎn)到中國青年報當記者,又被借出去當導演拍了一部故事片。并不是每件事情都順,但每干一件事都使我獲得新的經(jīng)歷,而經(jīng)歷正是寶貴的財富。
1982年,我在農(nóng)影拍科教片《魚》,三伏天晝夜蹲在上萬瓦燈光照射的房間里,守著一個大玻璃缸,捕捉各種魚的不同情態(tài)。片子拍完了,我也發(fā)表了論文《水箱攝影》。1984年,我從南到北采訪了6個國家重點建設工地,完成了大型攝影報道《他們迎著新世紀的曙光》。1985年,為拍攝電影《天路》,我率領攝制組在青海高原黃河源頭風餐露宿,經(jīng)歷了翻船、翻車等種種險境,攝制組成員從40人遞減到7人。一想起我們龜縮在天葬場旁邊搭起的小白帳篷里,看著天地間暮色蒼茫中天葬師搖著嗎呢山鷹般走過來,當孤獨的牦牛在漫天飛雪中吃草,神秘的禿鷲盤旋著直沖無限的蒼穹時,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片空靈。真的,在自然面前,有時你竟會不自然起來,而在不自然的人群中,你又會裝得很自然。自然太難。
走出大學校門的前3年,是我從一個急于求成的學生到一個開始務實的新聞記者的過程,它使我以后3年的新聞采訪實踐的目光能越過那些熱鬧的表象并力戒青年記者的通病:嘩眾取寵,急功近利。
從1986年開始,我試圖在大眾傳播領域進行全方位的探索和實踐。在新聞攝影中,我提出了打破以往畫面構圖運用各種造型手段形成一個視覺中心的定勢,尋求畫面中的多視點,特別注意這些視點元相互作用而產(chǎn)生的新的含義,為現(xiàn)代讀者提供更多想像的余地。我用《倒閉后的滋味》、《望長城內(nèi)外》、《作家阿城》、《監(jiān)獄里的春節(jié)》等一系列作品進行了嘗試,中外評論家都從作品本身出發(fā)給予了肯定。
1987年,在多視點構圖的基礎上,我又開始探索在現(xiàn)代傳播中文字與圖片互為載體、相互作用的意義。人們頭腦中長期形成的一種觀念是,一張好的圖片,不需要更多的文字說明,所有的東西都應包含在畫面里,否則就是畫蛇添足;而一篇好的文字報道,不需要圖片也能描寫得維妙維肖。這恰恰忽略了文字與圖片可以互為載體產(chǎn)生出新的意義,而現(xiàn)代傳播所尋求的正是通過各種手段去調(diào)動人們對某件事物的興趣?;谶@樣的目的,我推出了攝影通訊《生者與死者》等一些圖文互載的作品。
1988年,我嘗試了對白色新聞的報道,其中包括《亞洲大力士陳尸一年,宋振竹之父奔走喊冤》、《地鐵臥軌事件》、《不滅的愛是生命的燈》,均以時效性和人情味受到讀者的喜愛。
這3年的努力,使我獲得了1986年至1988年3個年度的全國十佳新聞攝影記者的第一名,采寫的消息、通訊、特寫也分別獲得最佳報道獎和全國評選的一二等獎。
記者,是善于發(fā)現(xiàn)的職業(yè),而發(fā)現(xiàn)需要有特別的眼光。作為攝影記者,更需要有敏銳的觀察捕捉到你想攝取的那一個瞬間。有時,瞬間的意義就像電影中的定格,把最精彩的時刻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有時,我們又仍然需要感受一個過程,一種情緒。為此,我制作了欣賞性的電視藝術片《楊麗萍的舞蹈藝術》,完全用視覺語言和音樂來展現(xiàn),使這部電視片獲得了電視文藝的政府獎“星光獎”一等獎。今年春節(jié)期間,中央電視臺又播出了我制作的電視報告文學《半個世紀的愛》。
平心而論,我至今未遇到過什么大的坎坷。當然,要想做成一件事,必然會付出犧牲,每一個成功者都有他不懈努力的艱辛,但有時我們會把這種艱辛人為地夸大,似乎成為一部血淚史,這沒有必要。前些天我碰到大學同學張藝謀,談起很時髦的一篇文章《張藝謀情變高粱地》,我說,佐料太多了。他說,還有比這更多的。我說,你那點經(jīng)歷叫什么坎坷?比你坎坷的大有人在。他說,對,大有人在。
應該說,我們這一代人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時代,這就是我們精力最旺盛、創(chuàng)造力最強的時期恰逢改革開放,我們面臨著許多機會。法國前總統(tǒng)蓬皮杜的一段話曾給予我深刻的啟示:“人是有命運的。命運就是一種機會以及抓住這種機會的能力?!?/p>
我經(jīng)常在想,下一步怎么辦?有時非??鄲?。盡管我還算干了點事,但比起同輩人、同學中更有成就的人,又會產(chǎn)生難以抑制的沮喪?;叵肫饋?,如果沒有那臺相機,我也就不會有攝影這個愛好:如果不是師弟告訴我,我也不會去考電影學院……或許殊途同歸,我會從別的道上拐過來,但是,如果想到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偶然,我們又會把偶然集合成一個必然。
重要的在于不斷調(diào)整你人生的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