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是一個世界精英群集的地方,那里天才多,瘋子也多;全瘋的,半瘋的,還有更多徘徊掙扎于清醒與狂亂的分界線上,一不小心,就跨過去了。在街上,在車上,常會看到自言自語的,手舞足蹈的,向空中布道的,以及和看不見的敵人對罵的,真是各式各樣,無奇不有。但讓我覺得最驚心動魄的,還是站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前的那一個。
我在紐約居住了很多年,常??吹剿?。他不老,也不可怕,你甚至可以說,他長得還滿端正的。他總是穿得很整潔,夏天一件白色襯衣,冬天一件套頭毛衣加一件外套??磥聿幌笠粋€無家可歸的人,也不象三餐不濟,因為他一直胖胖壯壯的站在那兒,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大門前。第一次看到他時,他有著一頭棕色的頭發(fā),去年暑假回紐約看到他,他兩鬢已白。他來回走著臺步,嘴巴一張一合,雙手跟著面部表情揮舞著,遠看就象歌劇舞臺上的歌者,但如你走近他,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唱的東西,完全沒有曲調(diào),只是一個擠出來的長短音,聲音滿大的,但早已沙?。恢劣谒诔膰Z言,就更含糊了,他面對著來往于五十七街和第六大道上的人群嘶喊著,他們已見慣,從他身邊無動于衷地走過。而他似乎也無視這些人的存在,認真的、悲劇式的唱著他心中的詠嘆調(diào),站在他向往的,幻想中的,世界第一流的舞臺上。
每次看到他,我心中都一驚,他是什么時候跨過那條分界線的?是哪件事,哪個人,迫使他從一個也許是對舞臺和音樂充滿狂熱的青年,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是因為他太認真,固執(zhí),還是他太高估了自己而不能面對失敗?
音樂和藝術(shù)帶給世人的,多是寧靜和美感,但獻身這種藝術(shù)的人,心中卻少有寧靜的時候??駸岬膭?chuàng)造力和情緒的低潮交替出現(xiàn),他們掙扎于成敗之間,成功了只有暫時的歡欣,緊接著又要試圖超越自己。失敗了要獨自孤獨地養(yǎng)傷,然后必須自我鞭策,再接受另一次的挑戰(zhàn),期望著再次被肯定。周而復(fù)始,終年累月。經(jīng)得起這種得失起伏的人,是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自持的啊?歷史上成功的音樂家,后來精神失常的也不少;舒曼、莫梭斯基,還有那位把德國藝術(shù)歌曲提升到更高境界的胡果·沃爾夫。后者在他三十八歲生命的末期,每日躑躅街頭,逢人便說他是馬勒,是維也納歌劇院總監(jiān)。
沃爾夫和馬勒是維也納音樂院同期的同學(xué),兩人志同道合,還曾租屋同住。由于兩人都是華格納的狂熱崇拜者,而不見容于保守的學(xué)院派。結(jié)果沃爾夫被音樂院趕出了校門,理由是“缺乏紀律”,而馬勒卻幸運地受到他鋼琴老師的庇護,得以完成學(xué)業(yè),從此兩人分道揚鑣,明爭暗斗。馬勒事業(yè)的一帆風(fēng)順成了沃爾夫的心病。多年后,馬勒從指揮、副監(jiān)督,而終于當(dāng)上了維也納歌劇院的總監(jiān),但卻一再拒絕沃爾夫的要求,演出他的歌劇。從此沃爾夫便自認為他是馬勒了,那位他羨慕嫉妒了一輩子的同學(xué)。
看來要真的在人生打一場漂亮的勝仗,應(yīng)是除了天才、努力之外,還要有顆寬厚堅定的心,狂熱但不偏激,力爭上游但也容得下別人的成就。
(顧摘自臺灣《講義》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