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街道辦事處民政科出來的時候,我和他手里各多了一樣東西。這東西,讓我搖身一變而成了一位妻子,按舊式說話,姓名前要加上另一個姓了。
天氣還好,藍天白云。街上依舊很熱鬧,車水馬龍不停。我心里十分平靜,平靜得近乎平淡,平淡得又近乎麻木,真的結婚了?真——的——結——婚——了?
哎呀怪哉!真真很奇怪。我扭頭看了看身邊的這個人,他微笑始終,一點看不出波瀾。
“我們,真的結婚了?”我忍不住輕輕問。
他咧嘴露出一個很開心的大笑,胳膊伸過來抓住肩頭,溫存地說:
“是啊!你還不相信嗎?”
相信,當然應該相信。手里的“紅寶書”,真實得一點不含糊。為了它,照相、體檢、單位開證明,每一步都曲折驚險。而今,握住這非同尋常的東西,再細細品味個中含意,心情剎那間沉重起來,忽然深深吸一口寒冬的冷空氣,似大夢初醒——
原來,是嫁人了呀!
我和他的家,都不在北京。領了證,我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沒有儀式可做,沒有洞房可讓人鬧。想來想去,干脆跑到鄰近的玉淵潭照了幾張相,算是有了一點可以留下的“物證”。
回到他的單身宿舍,我呆呆地坐在這間雜亂不堪的房間,一方面感謝宿舍的那兩位早早“嫁”了出去,留給我們這樣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空間;另方面也很清醒地明白,所謂“暫時”,尚不知“暫時”到何時為止。
一切都是舊物,毫無新喜之色。沒有喧嘩沒有紅燭,甚至沒有紙剪的雙“喜”字,只有兩個似醉非醉的人兒,心平氣和卻又稀里糊涂地開始了他們生命交響曲的另一個樂章。我還記得,這樂章的序曲是——一頓堅硬無比的烙餅。
今天,在距前面這一幕僅僅幾個月后的今天,在自己已做了幾個月小婦人、對婚姻的滋味有了點滴體會的今天,我不由自主地又找出那幾張照片,細細端詳那會兒的我,和他。
我穿著一件很神氣的大衣,驕傲地豎著衣領,雙手插在兜里,側身站著,只扭過一張笑盈盈的臉。然而,湖水、大衣、岸邊的樹叢,一色的冷色調,灰蒙得十分低沉。臉上的笑容,在一派冷色調的包圍之中,艱難地試圖突圍出來,啟示一個歡樂的主題。可我看見的只是褪色的口紅和被風吹得凌亂的頭發(fā),笑容僵持在寒冬的風里,一派凄迷惶惑。
這是我,結婚的時候、做新娘的時候。黯淡得這般無神啊,好似一個陳舊的布娃娃。
一陣深深的悲涼在心里升起,遺憾是真正的。遺憾什么呢?
還想結一次婚。
結一次熱火朝天的婚,一次不俗而高雅的婚(不一定要大講排場大吃大喝)。要有彩燈,要有紅燭,要有音樂,要有鮮花,還要有如潮的人群——他們臉上都綻開笑意,向我和他,拋來喜氣洋洋的紙花。于是,在那天會留下輝煌的喜跡。我將打扮得花枝招展,讓燦爛的笑靨大方地留住時空,美麗地風光一下。
然后,一襲婚紗垂地,一束鮮花擁在胸前,伴著他,笑迎鏡頭,讓那一瞬間永存下來。
我是不是太俗了?俗得連一派燈紅酒綠、一派矜持造作也當寶貝?
似乎不應該這么認為。人生短暫,平淡的日子卻無比漫長。是該有值得懷戀的時刻——沒有懷戀,何來憧憬,何來生活的熱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在想著明日的油鹽柴米時,不由自主地總要有“驀然回首”的時刻。
而今,我真正明白:當一個女孩子,不管是心甘情愿還是身不由己,將要在之后被稱作“妻子”的時候,實在應該有一個光彩奪目的時刻,也實在應該有一個莊嚴而隆重的告別。這一刻應該是鮮亮紅火、應該是轟轟烈烈?。?/p>
可惜,人生一切都是唯一。
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在那個寒冷然而藍天白云的日子里,十分冷清,又十分簡單地結了婚。一頓烙餅把一切都解決得很現實、很客觀,我來不及多想,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想。看著眼前的這幾張照片,我?guī)缀醪荒芟嘈拍鞘且粋€新娘、那是做新娘的我!
每一個特殊的時刻,都需要有一個特殊的場景。至于選擇哪一種,我想,如果是結婚,千萬要選擇那如火如荼的一種。
我真的還想結一次婚?;橐龅拈_始需要有一個鮮明的烙印,少了它,這番過渡便少了許多色彩。不久前看一位朋友的相冊,那里面有她結婚時的許多照片,好一派神采奕奕啊,我至今深深記得那生動的笑臉上如何盛滿了青春的柔媚,而我,本該也有這些的。
忽然間,我想起幾天前接到一位朋友的信,說她也快結婚了。啊,我要趕快寫信告訴她,不管她打算怎樣結婚,她要仔細想好,人生一切都是唯一,千萬希望她永遠不會說:
“還想結一次婚?!?/p>
記得在報紙上看見過,西方更富想像的白種人在結婚時往往標新立異,頻出怪招。什么從直升機上跳下啦,從某某瀑布上滾下啦等等,以此驚人之舉標志人生一階段的開始。我以為這何嘗不是個好主意呢,只是……我不說大家也明白。
總之一句話,我多希望我還是一個女孩兒,每天晚上帶著悄悄的企盼入睡,有理由做任何一個好夢,也有理由把人生的未來設想得五彩繽紛而又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