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曲子我早就會哼,似乎是從一部外國片子里聽來的。但我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直到亮子來了以后又過了很久。我記得他跟我說完這個名字,我就揍了他。我喝了酒。我知道亮子會原諒我,亮子好得象個女人。從出事到現(xiàn)在,我總在為他哼那支曲子。他能聽到。
時常就恍惚起來就相信根本沒出什么事亮子也沒有死。但一哼這曲子就什么都想起來了。亮子又熱又粘的血糊了我一手。那氣味讓人發(fā)昏。真的出事了。
亮子來我們班報到時,比中學生還中學生。不會抽煙,也不會打撲克。大伙捉弄他,他笑,還臉紅。起初他連100斤的包都扛不走,我說:你拿二等工吧。我是班長。他問我還有幾等。我說你拿二等就不錯了。他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想拿三等或者四等。我沒再吱聲。其實連二等也沒有。裝卸隊里一視同仁沒那么多講究。不過不久我就把他的二等給取消了,看他干活時滿頭汗?jié)M臉灰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我不忍心。亮子的歌唱得好,棋也下得好。日子長了,大伙都喜歡他。亮子知道很多事情,比如他說我腿上的這條破牛仔褲挺帥然后又解釋西部牛仔是怎么回事。再比如他也愛看球,講起馬拉多納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卻總是絆不倒,我們一起開心地樂。我想我該讓他領教領教屬于裝卸工的破事兒。我教他抽煙教他喝酒教他摔交教他打撲克。他挺佩服我。第一次喝酒他醉了,發(fā)霍亂一樣地吐。他頂多能喝二兩酒而那天他卻喝了六兩。我們想逗逗樂便稍稍歪了心眼,我們說你來這兒就得守規(guī)矩就得講義氣敬了你酒你就得喝你應該知道什么叫舍命陪君子。那天是和大頭送他回家,臨到家門口他站住了。他說他要清醒清醒,他說他要自己回去,他說他怕媽媽見了自己這副樣子會傷心。打那以后我們再沒灌過他。
出車的時候,亮子是我們的收錄機。他總是不停地唱不停地說對一切都感到新奇。亮子是流行歌曲大全,能從香港之夜一直唱到故鄉(xiāng)的云。有時我想這小子若是抱著把吉他擱臺上晃悠再來點兒憂郁來點兒落魄,準能紅。現(xiàn)在想來我還是替他不甘心,他一點兒不比什么新秀紅星差。他本來應該“紅”即使不紅也不該只活十九歲。亮子也不總是為我們唱,有時他也恨我們并且把自己和我們分開。在飯店吃飯,一個菜快吃完了,捉只蒼蠅放里面一攪,再端到廚房去換,店主明知我們在搗鬼也只好自認倒霉?;蛘呦硬速u得貴把碟子偷出去摔碎。看我們干這種事亮子眼睛直直的,臉上一副嚴肅相,說:你們,可真夠壞。當時我覺得他最討厭最不招人愛的時候就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有一次他又這么說,是因為打架。幾個小子喝酒喝膩了拿我們當下酒菜,說我們傻乎乎,說我們吃那么多飯菜喝那么多啤酒胃口好得趕上牛肚。接著又來一句:不定哪天玩完。就為這句話我一聲*喝兄弟幾個就撲過去了。亮子當然沒動手,他說你們太狠了只為那么一句話,他說你們可真壞。我說你可真他媽的夠好了你這個娘們膽小鬼二尾子奶油小生。亮子那天沒唱歌。
后來亮子懂了一些事,能明白我們?yōu)槭裁纯偞蚣芸偸歉位鸷芡?,他用了一個時髦詞他說——有些人不理解我們。我拍他腦袋說你小子這樣想就對了你沒見這幫哥們兒連對象都找不著。其實那時我正跟她談。我挺滿足也挺快樂的。后來又黃了。后來又好了?,F(xiàn)在好得不行。亮子是裝卸隊里唯一訂刊物的人。亮子沒有活到“五·二O”。他曾不下一千次跟我提起奧運會外圍賽,我說中國
隊總是背運這回還要栽跟頭。他臉紅筋漲地要跟我打賭。他贏了??伤恢馈A磷佑喌摹缎麦w育》現(xiàn)在由我來收,每到一期我都在收發(fā)簿上簽上亮子的名字。翻著書我私下里跟亮子打下一個賭,這次我也相信我們會取得一張艱難的讓億萬人攥濕了的入場券。
亮子也有沉默的時候。那時大伙都很沉默。我是說在遇上出車禍的時候。車翻到溝里。人甩在一邊,大都是裝卸工。滿身滿臉都是血,新鮮的血腥氣飄溢著升騰著讓人惡心。我們嘆息。都在心里想自己某一天會不會也這樣躺著,滿身滿臉血。許多人圍觀。然而嘴上卻說:該在井里死,跳河也死不了。說這句廢話不是因為視死如歸超然度外而是出于無奈。能挺輕松地說出來是因為見得太多。亮子不做聲,獨自瞇縫著眼不知看遠處的什么。后來他說:不經(jīng)歷車禍就不知道什么叫死。我記得電視劇里是說——不經(jīng)歷戰(zhàn)爭就不知道什么叫死,不過我覺得他那樣說也很對。日子總是要過的。就象車輪不停地轉不歇地跑,就象今天出車禍明天還會出車禍。后來亮子也會說這句話了:該井里死河里死不了。說得還挺熟練挺輕松挺地道。
我的手曾兩次沾過亮子的血,第二次沾到的血是出事時從亮子后腦溢出的,想起來雖然心里很悶,但留給我的感覺還溫暖。第一次是我瘋狂的拳頭砸在他鼻子上留下的,雖只是很少的一點,卻令我想起來便覺得右手冰涼象得了半身不遂。
我是在紅房子里揍的亮子。紅房子是個餐廳,那里面有個挺不錯的小妞。亮子跟那小妞挺談得來,每次去總是有說有笑的。我說過那天我喝了酒喝了很多是因為不痛快。幾天前她去找我看電影,我剛下班她要我把身上的臟皮換一換我沒聽她的。我說我就是這樣兒我就是要穿這身衣服去和女朋友看電影。她說你這人可真是你太不通情理。我說你是不是嫌我臟是的話你找一個干凈的去。她走了。第二天她給我來了封信,信上說你太傲慢了太霸道了我受不了你這樣我們分手吧??晌抑皇窍攵核?。天知道,我只是想逗逗她,象他媽什么愛情指南上說的嘗嘗戀人間的小煩惱。這事兒我沒跟別人說,亮子也不知道。我喝酒的時候店里一直在放那支曲子。我喝得很多心跳得很快那支曲子跟不上我的脈搏。于是,我叫:喂,來個帶勁的。亮子正吃飯他抬起頭他說了那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你懂什么,這曲子吉利,這曲子叫《一路平安》。”我連想也沒想便把杯底的酒沖他潑過去。亮子噌地站起來,頭上滴著酒臉漲得通紅朝我奔過來。我知道亮子不會跟我動手。我知道亮子頂多是想跟我評評理罷了。我知道,我沒喝醉,這些我太知道了!然而我的拳頭卻揮了過去。一下又一下,就象跟陌生人打架一樣又準又狠。直到別人把我拉開。待我明白過來我干了什么,身上開始顫栗,我想竭力控制自己可腿不聽我的。我走出去的時候,那小妞在背后罵我,是憤怒至極的那種罵,聲音顫顫的,帶著哭腔。那曲子終于沒有換。此后好幾天我不敢看亮子。他的嘴唇破了,已經(jīng)結了痂,額角也青了一塊。那幾天亮子拼命地干活,只是不說話。這種沉悶牽扯著兄弟們,往日的喧鬧蕩然無存,他們都罵我太狠了太不講義氣了那神情恨不得揍我一頓。我心里煩得要命我說你們知道什么是她惹了我亮子沒惹我我卻揍了他你們揍我吧。說著給了自己一拳。亮子重又開始說話,是兄弟們告訴他我和她的破故事以后。不久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是個星期天。
出事的那天我們一共四個人。
出事的那天亮子有預感。他說他胸悶,不舒服。后來他就上車了,我沒攔他。自揍了他以后我一直沒有勇氣親近他。那天是陰天,下毛毛雨。我們用苫布搭個棚,窩窩囊囊地偎在一起。大家都不說話,煙在雨霧里飄散。經(jīng)過紅房子的時候,亮子哼那支曲子,只哼了一句。我猜他在想那個小妞。我知道她為他擦鼻血的手帕他始終沒舍得扔。然后就出事了。我只記得車猛往斜里一沖,我便飛了出去。我是象魚躍救球那樣沖向地面的,不知滾了幾個滾,我卻能站起來,右臉頰淌著血,右臂鉆心地疼,手腕處一塊骨頭明顯地突起,但我可以站起來。一回頭,離我三米遠老K在抱著腿叫喚,大概是腿斷了。而大頭卻直直地坐在地上,似乎沒受什么傷,臉卻白著。亮子呢我問他亮子呢?他不吭聲,還坐著,他嚇呆了。亮子在溝底。我見到亮子的時候,他靜靜地仰躺在溝底。鼻子出了血,一只手伸開去,眼睛還睜著??瓷先ト酝ζ?,只是我覺得這情景太熟悉。我發(fā)瘋一樣奔過去扶他,左手剛探到他腦后,汩地涌出一股血,又粘又熱,糊了我一手。我又聞到那股新鮮的血味。完了。我想,亮子完了。隨后我就癱坐在地上。司機說,他躲一個穿道的孩子。他剎了車,路滑,車就下溝了。
在家養(yǎng)傷的時候,她又來了。我們就又好了。我吻她的時候,她總是閉著眼,很迷醉的樣子。有一次我突然用力拍了她臉,推開她。不是因為你我能喝酒嗎我能揍亮子嗎我能嗎你說?她的嘴還沒合上,豐滿的唇潤潤地泛著光,滿目驚悸地看著我。接著淚便下來了。她說你是要我抵罪嗎你心里很煩你想解脫是不是你打我吧。說著撲過來擁住我哭個沒完。我的淚也下來了,再吻她的時候,我也閉了眼。然后我又想起了亮子。
出事以后我們再沒去過紅房子,大約過了半年,聽其他班的哥們回來說,那個小妞打聽亮子了。他們告訴她,我們出事了,亮子死了。她當時就把盤子扔了。他們說以前看電影最膩歪那個鏡頭,可那妞兒就跟演戲一樣。啪,盤子碎了。然后她就跑回屋里了。
那一次去赴朋友的婚禮,大家要跳舞,突然就冒出那支曲子。我簡直一點準備都沒有,滿空間都是那曲子。音質好極了。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站起來,我想我能在人叢里找見亮子。然后我就哭了。朋友們要扶我去休息,他們說我喝多了,醉了。你們這些蠢貨,我嚷著,你們誰見我醉過?打那以后我就受不了這支曲子了。不管在何處只要聽到了我就要躲,而在家里我卻常常要聽,有一盒磁帶AB面滿滿的都是它。
我哼這曲子哼得準極了,柔和極了。閑下來的時候,我總哼。一遍又一遍,比我抽的煙還要多。我相信亮子能聽到。我也祝愿我和我的哥們兒今后能 一路平安。
(插圖:王金泰)
姜濤,男,1964年出生,高中畢業(yè),曾當過飯店服務員、裝卸工,現(xiàn)在遼寧省莊河縣大連友誼廠廠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