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荒漠中開掘甘泉

江　濱

《荒漠·甘泉》有個似乎不易索解的副標題——文化本體論。作者在書的跋中寫道：“我喜歡這樣一句格言：‘論證是可以的，但‘論斷卻過分了。筆者無意在本書中論斷什么，只希望為進一步的思考提供某些啟發(fā)?！边@是否為文化本體論的發(fā)端提供了某種暗示呢，即文化本體論致力于開拓一種新的思維模式，一種類似框架的思維策略。所謂“進一步的思考”是允許每個人將自己獨特的體悟、獨特的感受注入這種開放的思維框架中，借以形成獨立的實體思想。

“認識”的本體是什么？科學不是本體。哲學不是本體。宗教

不是本體。唯獨的本體是人類的智慧。它充滿真誠的喜悅——仰

望無窮的天體。它用敏銳的精神觸須——向環(huán)境發(fā)出一串接著一

串的奇異問號……這，才是永遠洶涌和永遠寧靜奇妙交映著的汪

洋大?！覀兊摹爸腔酆！?。(《荒漠·甘泉》，第45頁)

在人類智慧的海洋中，科學、哲學、宗教、藝術等等，皆如水手傳說中的“魔鬼之島”，是變動不居，蹤跡無憑的，只有源自生命本能的人類智慧具有永恒的意義。正是基于此，作者相對于科學本體論，提出了文化本體論。與前者所具有的理性精神不同，后者更鮮明地表現(xiàn)出一種強調直覺體驗的非理性。但它決不是狂熱、偏激或偏執(zhí)，而毋寧說是“無執(zhí)”。它不是執(zhí)著地追求真理(永恒的、終極的真理)，而是真誠地描述體驗(不僅僅是對身處時代的體驗，且含對歷史的體驗：遠古的，近代的；東方的，西方的……)

若果如D·H·勞倫斯所說，哲學、宗教、科學這三樣東西都忙著對各種事物作出定論以求得穩(wěn)定的平衡，宗教借助一個獨一無二的，上帝，哲學借助一套固定的概念，科學借助一套“法則”——這三樣東西無一例外，隨時都要把我們釘?shù)竭@棵那棵樹上去(詳見《道德與長篇小說》)，那么這位文化本體論者所作的，便是逃脫釘?shù)綐渖现\的努力了。它無意于“建構”，而著力于“破壞”。換句話說，是清算科學、宗教、哲學中窒息人們創(chuàng)造力的消極思素，使真正富有生命力的智慧從“模式”中解放出來?！拔ㄒ贿`反常識與人性的科學，就只是那種永遠存在于人們中間的科學，唯一違反天性、違反常識、違反我們歡樂的宗教，就只是那種永遠存在著的宗教”(帕斯卡爾，《思想錄》)，從這個意義上說，破壞與構建同等重要(當然，這里的“破”，決非否定以往的一切，而是打破束縛創(chuàng)造力的模式)。對宗教、哲學和科學興衰榮辱的考察而顯示出的一種無法逃避的節(jié)律，多少能夠證明這一點。

——新興的宗教、新異的科學假設、新穎的哲學洞見，當其初始階段作為反抗現(xiàn)有精神桎梏的精神沖動出現(xiàn)時，每受到普遍的懷疑甚或迫害，而隨著它們力量的壯大，嚴密周謹?shù)捏w系漸至形成，遂得到廣泛的接受，并日益被推祟、被膜拜。于是，它們取得主導地位，其原則支配了人們的思想，這時，“異化”出現(xiàn)了。它們不復能吸收新的生命力量，精神之花開始凋謝。生存本能則進一步使它們用冥頑的規(guī)范和禮儀箝制人們，從而再次形成可怕的精神桎桔，并被后起的精神創(chuàng)造所沖破。

對特定文化的這一如宇宙節(jié)律般不斷反復的限定命數(shù)的認識，一方面使人回顧歷史時感到迷惑和悲哀，另一方面又身不由己地在現(xiàn)實的文化潮流中沉浮。文化本體論者切中這一脈息，而潛入個體意識和群體文化的最深處，發(fā)現(xiàn)文化的十足的功利性質：它是為彌合個體孤獨而產生的心理沖動。正是這一點，決定了文化的生存節(jié)律。特定的文化本是生于特定生存環(huán)境中的人們對自身存在的看法，往往是某些創(chuàng)造性心理沖動的凝結，外化于宗教、藝術、哲學和科學等形式中。對同一時代氣氛中的其他孤獨心靈來說，這種時代性的精神結晶化解了他在宇宙中的孤獨和恐怖之情。而一旦時代氣氛發(fā)生改變，這結晶便會過時失效而成為束縛人們心靈的韁索。

因此，本書作者援引培根的話說：“現(xiàn)在流行的科學，不能幫助我們找出新事功；現(xiàn)有的邏輯，亦不能幫助我們找出新科學。現(xiàn)在流行的邏輯，與其說是幫助著追求真理，毋寧說是幫助著把建筑在流行概念上面的許多錯誤，固定下來并鞏固起來。所以它是害多于益?！笨茖W本體論的規(guī)范無法實現(xiàn)的文化功能，要靠文化本體論的探索去實現(xiàn)。文化本體論，只在追求著自己處身其中的文化大時代的文化本體——“我所自任的角色不是一個裁判官，而是一個向導員?！?第72頁)

作者否認文化本體論自身的理論價值，而一再強調它只是一種體驗?？梢岳斫鉃檫@是作者為來自科學理性方面的責難之矢而豎起的擋箭牌，但也可以表明文化本體論追求的并不是一個正值，它僅僅是——智慧不甘于被固定在某棵樹上的命運而作出的反抗。

作者關于文化本體論的全部思維，通過壓抑與反壓抑這一對穿透宇宙萬相的感受性范疇得以體現(xiàn)。壓抑與反壓抑間相互衍生、相互滲透和相互轉化，其過程形成神秘的宇宙節(jié)律和新世界的締造。

“渾沌”是表達普遍壓抑原形的一個范疇。它是人們在某種極為巧合的時刻，在動蕩不息的宇宙某些奇特的瞬間感應到的絕對靜態(tài)。渾沌是無極之極，世界的本原。它沉濁，無聲，無形，無生，無死。這里的本原并非一元哲學所闡發(fā)的本原，渾沌沒有痕跡，沒有任何質。對渾沌的感應，揭示了宇宙萬物不可逆轉的宿命，“萬物歸根，歸根曰靜”。

渾沌的屬性是普遍壓抑與永恒沉淪。普遍壓抑處于無極和不確定狀態(tài)中，它的某種不可名狀的屬性導致了渾沌的分化，普遍壓抑分化為特殊的壓抑，在分化的裂隙中，反壓抑得以上升，它唯一的屬性是反叛。這是宇宙的另一永恒趨勢——“任何東西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立即產生反叛的獨立意愿。”但反壓抑作為普遍壓抑之子，只能以不斷變化的具體、特化的形式來表達這一意愿。相對于普遍壓抑，它是暫時的，特殊的。它多姿多彩，不斷變幻。宇宙萬物，一切存在和非存在都是它的身影的閃現(xiàn)。反壓抑也不是一元的，而是不斷流動變形，以各種偶然形式表現(xiàn)的多元。另外，每一種特定的形式都不得逃脫回歸為壓抑的宿命。壓抑無所不在。這也是反壓抑與壓抑間相聯(lián)系的機緣。

人的精神活動是反壓抑所有表現(xiàn)形式中最強有力的。人的天性，是生于壓抑而不甘受壓抑的徹底的反壓抑精神。反壓抑的其他形式包括歷史上所存在過的世界和現(xiàn)存的實體化四維空間——除人的精神形式即心靈界域的一切表象外，還有無機界域、生命界域和社會界域的一切實存。

壓抑與反壓抑的相互衍生和轉化，導致它們的關系是相互壓抑。這種關系使得世界的存在狀態(tài)只有兩個：相對穩(wěn)定的動態(tài)平衡態(tài)和平衡態(tài)崩潰時刻新的反壓抑形成誕生的狀態(tài)。以人類為例：動態(tài)的乎衡觀意味著協(xié)調人類內部世界的文化，不斷調整以維持與外在壓抑之間的平衡。這種宏觀意義上的平衡又具體地表現(xiàn)為文化潮的不斷興衰替代過程：當陳舊的文化無法與變動的壓抑維持平衡以后，新的文化潮起而代之。后一存在狀態(tài)則是人類這種特化的反壓抑形式的滅亡，以及其他反壓抑形式的隨機產生。

世界的本質是壓抑；人生的本質是反抗。人生有多種反抗的

形式(生活方式)和各條不同的途徑(命運)；各有不同命運和不同

的結局?，F(xiàn)在特定的時空之中，只有一個形式、一種命運確然握

有成功的利劍。它有意義、有價值。這成功者就是天之驕子。這

意義就貫穿起整個新的歷史，否則歷史就是殘章斷簡。這價值就

變成了新文化用以衡量一切的尺度。(第115頁)

總之，文化本體論者的思維線索是：普遍壓抑是本原，反壓抑力萬變不離其宗，故反壓抑力的全部麗質在于創(chuàng)新。于是文化本體論便為個體在宇宙中進行定位提供了這樣的思維框架：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上帝或其他一元本原，沒有任何限定的道路可以扭捩沉淪之勢。只有追求新穎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人格能夠在抗爭的過程中展現(xiàn)自己作為獨特生命現(xiàn)象的全部光彩，以此填充生存的空虛。永恒而又幻滅的人生，其全部意義就在于創(chuàng)造——不甘于服從既定一切的創(chuàng)造。

由是，作者滿懷信心地憧憬著中國文化的復興。依文化本體論，文化是心靈的想象對現(xiàn)存世界缺憾的彌補，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凝結。人作為反壓抑力最高級的形式，其標志就是人的心靈永遠向往著自己所缺乏的東西。當他感受到世界的壓抑和生存的脆弱，自我認知使心靈萌動：因為有限而遐想無限，因為短暫而想象永恒，因為缺陷而幻想完美。從而文化以夢幻的藝術、宗教以及帶有想象力的哲學和科學假設形式被創(chuàng)造出來，以消解人類的文化孤獨。

然而文化現(xiàn)象本身也并不能超脫宇宙節(jié)律，文化傳統(tǒng)最明白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文化本體論者以其對平衡態(tài)的把握，觀察著當今的世界，注視著毒化人心的現(xiàn)世觀、功利主義、唯理主義、科學至上和權能崇拜等。這些思想牢牢占據(jù)人們的心靈，使之瘋狂地尊崇強力，造成生態(tài)環(huán)境失衡，經(jīng)濟勢力兩極分化、市場價值取代其他道德水準而成為衡量個性的唯一尺度，以及彌漫精神世界的過度緊張和焦慮。這個危機四伏的時代，正是文化沒落的證實。這樣的時代也是新的創(chuàng)造得以孕育的時代，普遍壓抑破裂的縫隙使創(chuàng)造性精神迅速上升。對中國文化精神的感悟，對中國文化伸縮自如的思想體系、該體系蘊含的對無限回歸的宇宙宿命的圓融體會等諸特征的理解，使文化本體論者把二十一世紀的曙光寄托在中國文明之上。

當然，這種對民族文化的熱切呼喚，完全有別于對民族傳統(tǒng)的機械恪守。前者基于對文化現(xiàn)象興衰節(jié)律的體會和對影響文化興衰的時代氣氛的超群感受，它對民族文化的內在有機成分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和吸收，是求新。而后者則屬泥古不化的道學者流壓抑創(chuàng)新精神，遏制思想生機的工具，其本質是守舊。

湯因比在《文明經(jīng)受著考驗》一書中提出了一個問題：歷史會重演嗎？——文明在崩潰、衰落、消亡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一種重復的模式?！皻v史的這一特殊章節(jié)是否必定也將在我們的發(fā)展中重演呢？我們是否也會輪到那種模式的衰落與消亡，那種早已為我們準備好了的，且沒有哪一個文明能逃脫得了的命運呢？”

是否可以說，“荒漠”與“甘泉”，這兩個意象正是文化本體論的最深沉的思考背景？或者說，它恰恰暗蓄著歷史的趨向重復和實際上的不可逆性這樣雙重的含義？

荒漠與甘泉的疊映，這就是歷史的宿命，也是它的無上榮耀。

永遠的開掘者，這就是人類的宿命，也是生命的最高慰藉。

(《荒謨·甘泉》(文化本體論)，謝選駿著，山東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七月第一版，3.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