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俊卿
一
清王朝的“東陵禁區(qū)”方圓數(shù)百里。峰嶺亙綿,大林莽莽;云蒸霞蔚,頗為壯觀。順治之后五帝王后妃的陵寢都建于此處,早年間有八旗兵長年守護,內(nèi)務(wù)府官員按例巡察。百姓涉足禁區(qū)即有殺身之禍。因而直至本世紀(jì)初葉,這里仍保存著華北地區(qū)最完好的一片原始森林。
宣統(tǒng)皇帝退位數(shù)年后,軍閥乘混戰(zhàn)之機大肆炸陵盜墓,“禁區(qū)”也便名存實亡了。從此以后,流民自四面八方涌來。逃荒的、避難的,耍手藝的、做買賣的、打獵采藥的,此外還有當(dāng)土匪的、拐賣人口的……零零散散地住到森林中的深澗幽谷里。
蔡三兒的爺爺蔡金義也是在這期間帶著滿臉煙鬼相一頭扎進(jìn)角兒溝的。蔡金義原籍河南安陽,是因抽大煙敗了家產(chǎn),為還債給綁票的土匪當(dāng)內(nèi)線,敗露后逃來避禍的。角兒溝里已先有兩戶人家。一戶岳,一戶車,都靠“刷大板”(伐木)為生。蔡金義搭草棚住下后,因干不了重活,便上山采藥。后來又在山頂林間一塊向陽的草木豐茂處種起了大煙。這里人跡罕至,連岳、車兩家都不知道。他漸漸發(fā)點小財,娶妻生子。不久,原籍一位混不下去的叔伯兄弟蔡金禮攜家小也來到這里。到抗日戰(zhàn)爭末期,年逾花甲的蔡金義死后不久,他唯一的兒子蔡奎便入贅到叔父蔡金禮家,與沒出五服的叔伯姐姐成了親。近親婚配,難免遺患后代。蔡奎夫妻在解放前后生下三個兒子,大兒二兒全是盲子,僅三兒有一只眼睛。蔡奎承父業(yè),種大煙吸大煙賣大煙。兵荒馬亂加上山僻林深,無人過問。直到1953年才被鄉(xiāng)政府查出。當(dāng)時,蔡奎的老婆生下蔡三兒后剛剛?cè)ナ?,再加兩個盲兒,政府也便沒抓蔡奎去服刑。
蔡三兒是喝驢奶長大的。因他畢竟有一只眼睛,而且剛落生就沒了娘,蔡奎格外寵他。寧給兩個盲兒吃山菜樹葉,也須讓三兒吃饃。蔡三兒仗著有一只眼睛,自小便有一種優(yōu)越感,常無端欺負(fù)兩個瞎眼哥哥。1958年公社化時,公社把兩個十來歲的盲兒領(lǐng)到山外安置了營生。1970年蔡奎病亡時,17歲的蔡三兒已長成個黑塔般的壯漢。下寬上窄的梯形臉盤,一張貪婪的大嘴。吃東西總象餓了三天似的狼吞,一支煙叨在嘴里,腮癟下去便是半寸多長的煙灰。他寬寬的雙肩能負(fù)300多斤木柴。
這時的角兒溝,雖仍是車、岳、蔡三姓,卻已繁衍成11戶人家。這一帶自解放后不久就劃為國家林區(qū),不準(zhǔn)私人再任意采伐。角兒溝人便種田為生,生計一直頗為艱難。前幾年蔡三兒勾結(jié)外省來的木材販子盜伐了一批林木,事發(fā)后被判兩年徒刑。勞役期間又因毆斗加刑一年。直到1982年春,蔡三兒才又回到角兒溝。不料角兒溝已發(fā)生了他意想不到的變化。
二
角兒溝北山橫天嶺海拔2000多米,自然條件好。不僅華北,東北和華南的一些珍貴樹種這山上也有。省林業(yè)廳考察后,將這一帶劃為重點保護林區(qū)。區(qū)內(nèi)不能再種田放牧,角兒溝等幾個零散小山村須遷出。森林管理部門與當(dāng)?shù)卣h妥,在林區(qū)外面的鎮(zhèn)子里給他們蓋了住宅,安排了生產(chǎn)門路,限期于1984年春節(jié)前遷完。
隆冬時節(jié),角兒溝的老幼婦女都已搬到山外新居去了。每戶留下一名勞力,于完全遷離前再打幾日干柴。這是保護區(qū)特許的,以后他們再進(jìn)林區(qū)就不那么方便了。
蔡三兒孤身一人,用不了許多柴。但他也留下來,想借打柴之機偷砍些鎬柄锨把,市集上每根有二元多的價碼。為此,上山時他故意避開眾人而單獨行動。這天上午,他又奔橫天嶺北坡。路很難走,須橫過一道石壁,翻幾個陡梁才能上去,一般人空身都不容易。北坡上是混交林,森林中間辟有一條二丈多寬的隔火道,直通山頂。山頂上有瞭望塔,看守這瞭望塔的是個大城市來的青年人,最近他休假探親走了,便由常在這一帶值勤的林區(qū)派出所民警岳寶成代管。
中午時分,蔡三兒已砍下些干柴,也物色好十幾棵可做柄把的小橡樹。他想等吃過干糧后,再砍些長木拌以做遮掩。林子里冷風(fēng)刺骨,他剛才打柴時出了一身汗,一歇下來頓感貼膚棉襖涼沁沁的。他這肥大的中式舊襖紐扣不全,肩背上也綻出污臟的棉花。并非村里的嬸子大娘們不替他補綴,更何況他自己在勞改期間也學(xué)會點針線活。他偏是不縫不補,擺出一副破爛樣子給人看。
蔡三兒拾幾把干枝,在一尊山石根點火,將凍硬的面餅埋入火炭中烤,烤出焦黃硬殼后,他背倚山石閉上獨目大口吞咬著。
不久,他聽到枯草落葉被踩踏的沙沙響,待聲音停下時,蔡三兒方瞇眼覷去,來者是岳寶成。岳寶成身披林區(qū)民警特制的皮大衣,肩挎一支半自動步槍,叉開雙腿立在丈把遠(yuǎn)處。蔡三兒復(fù)閉上獨目,寬大的下巴繼續(xù)嚅動。
“三哥,你怎么又在林子里點火?”寶成客氣而嚴(yán)肅地問。
蔡三兒揚揚手,將掌心內(nèi)松散的餅屑扣入口中,不睜眼也不說話。對穿警服的人,他的確有幾分畏懼。幾年前因盜伐木材被逮捕時他曾仗著一身蠻力進(jìn)行抗拒,但至今他也說不清楚究竟怎么著就被扣上了不銹鋼手銬,當(dāng)時雙臂酸麻酸麻的象不是自己的一樣不聽使喚。后來在監(jiān)獄、在法庭、在勞改農(nóng)場,只要看見穿警服的他心里就打鼓,趕緊回憶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但眼前這個岳寶成他卻并不放在眼里。同村長大的,小時候打架岳寶成哪回占過便宜?誰不知道誰呀,神氣什么!脫去那身“虎皮”,照樣一腦袋高梁花子……
“三哥!”岳寶成提高了聲調(diào),“這是要嚴(yán)厲處罰的,你不知道嗎?”
蔡三兒哼一聲睜開獨眼瞟一瞟小火堆??就炅耍貌恢?,沒必要再添麻煩。趕緊把姓岳的糊弄走,自個兒還有正經(jīng)事干哩。他懶洋洋地站起身松開中式大襠棉褲腰帶,嘩嘩嘩地用尿淋滅了余火。
岳寶成憤怒地質(zhì)問:“早規(guī)定不準(zhǔn)帶火種進(jìn)林子,你用什么點的火?”
蔡三兒倚在山石上,從兜里掏出火柴盒,把剩余的幾根火柴捏回兜里,然后一甩手,空盒飄飄地落在兩丈以外。岳寶成顯然也不想與他多計較,走過去拾起火柴盒到別處巡察去了。
三
蔡三兒視岳寶成為情敵,甚至有“奪妻之恨”。角兒溝里岳、車兩姓早輩子就連過姻的。寶成與車家姑娘秀菊青梅竹馬,當(dāng)年岳寶成參軍前夕,兩家就議定了婚事。秀菊在同村幾個年輕女子中長得是最靈秀的,象一株挺拔的小白樺樹。蔡三兒打十五六歲的時候,眼睛就總往秀菊身上瞟。最后終于失望了。他惱恨爹娘只給自己生了一只眼睛,惱恨村里人輕視他,惱恨角兒溝里“多了個”岳寶成……小時候與兩位盲兄相比他自豪過。長大后的自卑感和孤獨感日積月累地越來越沉重地壓迫他。他嫉恨別人的朗朗雙目,與人爭毆中專打?qū)κ值难劭簟3赡旰髱状巫h親都沒成。女方總說不是嫌他獨眼——這是相會之前就聽媒人說過的,而是不喜歡他眼神里那股粗野乖張的神氣。角兒溝里的閨女媳婦也都怕他那眼神,不得已同他講話時都不自主地低頭或轉(zhuǎn)身……蔡三兒漸漸妒怨美好的事物。他把家里老輩人留下的唯一一面鏡子摔得粉碎,在山野間行路時故意踐踏五顏六色的山花。看到鳥兒成雙成對地在林梢頭筑巢孵雛,他會用石塊把鳥巢投個七零八落。甚至看到村里羊群在發(fā)情期里公羊母羊互相追逐時,他也要趁人不注意把公羊踢上幾腳……唯一例外的是,他從不虐待毛驢子。
岳寶成去參軍的第二年夏天,車秀菊在榛棵洼采蘑菇的時候,被盤纏在榛秧上的毒蛇咬傷了腳而休克過去,到林里栓狍子套的蔡三兒發(fā)現(xiàn)后,趕緊跑去救助。他將秀菊平托在雙臂上往山下急走。這個粗蠻怪戾的漢子,第一次同年輕女子發(fā)生身體的接觸,一邊往山下去,一邊不自禁地貪饞打量平躺在他臂上的姑娘。那紅撲撲的清秀的臉兒,那不斷發(fā)出呻吟的雙唇,那高高聳起的乳峰……一路上蔡三兒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他托著這百多斤的溫軟軀體,象托一片白云?;卮搴?,人們說得趕緊把秀菊腳上的毒血用嘴吸出來。蔡三兒自告奮勇擠上前去,卻被岳寶成的母親攔下。老太太讓秀菊娘給端來碗清水,親自為秀菊吸毒。
幾天后,車秀菊隨父母帶著禮品去向蔡三兒告謝救命之恩。蔡三兒顯得很仗義,一再粗聲大嗓地說:“俺不救,誰救?該著俺救秀菊,謝啥哩!”自此之后,他就成了車家的???。晚晌歇息時,常溫習(xí)他托著秀菊的情景,雙臂上總有那股溫軟而有彈性的感覺,睡夢中一再出現(xiàn)渴求的幻像。終于按捺不住,秋天在山坡上割羊草的時候,蔡三兒背起自己的二百多斤羊草,又不顧秀菊阻攔挾起她的百多斤的草捆,邊走邊喘著粗氣說:“秀菊……妹子,你看俺這身子骨兒……趕明個咱倆伙過日子,成不?”秀菊臉?biāo)⒌丶t了,又羞又惱。但想到人家救過自己,不能撕破臉面,就趕忙使勁拽過自己的草捆,低下頭說了句:“三哥,俺可是……俺,俺一輩子拿你當(dāng)親哥……”說完忙轉(zhuǎn)身走開去。蔡三兒以為秀菊有意,緊追著表白:“俺能掙,俺攢起大把的錢……”后來,蔡三兒真的開始省吃儉用,千方百計地弄錢,終因盜伐林木被抓進(jìn)了監(jiān)獄。
他刑滿回村時,車秀菊早已與復(fù)員回來的岳寶成完婚,寶成在縣里受過一段培訓(xùn),當(dāng)上了橫天嶺林區(qū)派出所的民警。蔡三兒心里憤憤的,恨不得一把火將角兒溝燒個精光。
岳寶成的管片離角兒溝十幾里路。因工作忙,星期天才能回家來。一個雷呼電閃的風(fēng)雨之夜,懷著滿腹妒火的蔡三兒闖入寶成與秀菊獨居的小院。車秀菊嚇壞了,縮在炕角握著一把剪刀說:“……三哥,你快出去,這不是干人事兒……你可別,你要不叫俺活,俺就不活了……”蔡三兒恨恨地說:“俺為掙錢娶你,才犯下事的,你倒享起福來了。再說俺就白救你了?你拍拍良心……”車秀菊渾身哆嗦著,趴在炕角磕了兩個響頭。抽咽著說:“三哥,好三哥呢……你救過俺,可俺早就是寶成的人呢。眼下寶成一月能掙80多塊,俺偷偷攢幾百給你,你娶個比俺好的……”
“俺就要你!勞改時候,俺都常想你。”蔡三兒壓低嗓門?!鞍尘透阌H,打救你那回就……反正他也不?;貋??!闭f著又要往前湊。秀菊猛地縮回炕角。窗外一道閃電,把她手中的剪刀映得雪亮。蔡三兒愣了一愣,終于沒敢撲上去,怕真的逼出人命來……
一個多月后,森林管理所給車秀菊安排了個臨時工作,并給了一間職工宿舍。秀菊與寶成把家搬到林管所去了。蔡三兒沒了念想,成天丟魂一般愈發(fā)破罐子破摔。
前不久,岳寶成回村幫老人安排往山外搬遷。漆黑的夜里,一頭餓急了的金錢豹莽撞地闖入了羊欄。這群羊是岳寶成的父親承包的,羊欄一面靠山坡,三面是木柵,欄頂鋪蓋一捆捆玉米秸。因要搬遷,岳家便沒照往年冬天那樣仔細(xì)苫蓋,豹順山坡從玉米秸捆縫隙間鉆竄入欄內(nèi)咬死了兩只小羊。羊群亂撞亂擠和哀叫的聲音驚動了小山村。人們用手電光照見了豹子,豹子先是往羊群里扎,羊群驚恐地躲它,羊欄糞土飛揚。豹子又想躍上棚頂從它鉆入的地方逃出去,但秫秸經(jīng)不住它的重量,幾次扒上去又落下來。有人拿來了火槍,把槍口伸進(jìn)木柵要打。岳寶成趕緊攔下。他說金錢豹是林區(qū)重點保護動物,應(yīng)把它放走。被咬的是他家承包的羊,別人也不便多說??墒钦l敢打開羊欄的柵門放走這頭狂怒的愣豹呢?岳寶成叫眾人躲進(jìn)屋里去。他一手拿著電筒和棍棒,另一只手解開柵門扣吊,猛地拉開,然后輕捷一躍躲在大樹后面。豹在欄里猶豫了一剎那,突發(fā)一聲狂吼,竄出來掉頭逃向山坡。岳寶成剛松口氣,又聽到三四丈外山坡上噼哩卟嚕,人呼豹吼亂成一團。
蔡三兒不甘心讓這頭豹子跑掉,豹皮豹骨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呢。他手持大棒藏在一塊山石后,這兒是豹子逃回山坡的必經(jīng)之路。驚魂未定的豹在倉惶奔逃中,未料到半路埋伏,肩頸處著著實實挨了一棒,但未及要害。豹踉蹌幾步吼一聲立撲上去,與蔡三兒撕成一團。岳寶成亮著手電提著棍棒趕到時,蔡三兒已在黑暗中被山石絆倒在地,豹的身軀與蔡三兒形成一個直角,正用雙爪撕抓蔡三兒的棉襖,張開了沾著羊血的大口咬下去。岳寶成拼力揮棒朝豹腰打去。豹腰是不耐打擊的部位。這豹子發(fā)出一聲又痛又怒的嘶吼,打一個滾跳開去,俯下身子,鐵尾攪得灌木叢沙沙亂響。但終于沒敢再撲上來,它并不十分怕那棍棒,是岳寶成手中那雪亮眩目的手電光使它膽虛。雙方相持片刻,村里男人們趕來時它才悻悻地掉頭鉆入了叢林。
蔡三兒肩頸處被抓破幾處,但傷不重。他為自己的失敗懊惱羞憤,趁人們不注意默默地溜回自己那黑著燈的小屋去了。這天夜里他總做惡夢,最后夢見自己與豹子撕擄著掉下山崖……驚醒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滾到了炕沿下。他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獨眼久久瞠視黑蒙蒙的屋頂,思考著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如今,也得隨村子遷到山外去了。他當(dāng)然也希望能撈到好日子過,可一陣陣又覺得什么希望也沒有,混沌茫然,沒有目標(biāo)。他想得到的都象夜空的星星,看得見卻永遠(yuǎn)抓不住……恍惚間他總覺得自己就象那頭孤獨的餓紅了眼的豹。不,還不如那頭金錢豹,他想。它是強有力又自由自在的,還有人保護。而自己呢?雖強壯有力,卻活得不自在,成天得小心著犯法不犯法,違紀(jì)不違紀(jì),挨罰不挨罰……周圍的人,似乎從他服刑回來后,處處對他存有戒心,使他憋氣,使他窩火。他想在這深沉的夜里象那頭豹一樣痛快地嘶吼大叫,但幾次張了張嘴,卻終于沒嚎喊出聲音來。
四
……林子里,蔡三兒等岳寶成拾起空火柴盒走遠(yuǎn)后,摸出一支煙叨在口邊。他收入雖不高,但沒負(fù)擔(dān),用不著象村里其他男人那樣腰里別根長長的煙袋桿兒。他是村里唯一抽紙煙的。與村人聚在一起時,為此他心里常泛起一點小小的自豪感,可憐巴巴地彌補一些他生理心理上的欠缺。
沒火柴盒了,但他身上還藏著個小巧的打火機。片刻間,一支煙嘬完了。他站起來伸伸腰腿,在山石上蹭蹭板斧,接著去砍干柴和小橡樹。他將柴柈堆在明處,將偷砍的鎬锨柄藏在一條夏天流水冬天干涸的溪漕內(nèi)。
太陽將落山時,蔡三兒側(cè)下方的林子里,響起角兒溝村男人們相互招呼起背下山的吆呼聲。這吆呼聲粗獷而親切,帶著干渴了一天的沙啞,勞作了一天的疲乏和欣慰。此呼彼應(yīng)。但如今再沒有人呼叫蔡三兒了,使蔡三兒在這呼喊聲中更感寂寞孤獨。如能有人象喊別人一樣地喊他,他會感到一種快慰。但他決不會回應(yīng)。任憑那呼叫他的聲音在山林間來回沖撞,最后象中了槍的鳥兒一般竭乏地跌落在山谷里。這樣他會更感到歡樂。
蔡三兒砍了有二百多斤柴柈,再加上十幾根胳臂粗的鍬鎬柄,合起來有三百多斤了。倘剎成一個大捆,險陡的下山路上會有許多不便。最好的辦法是扎成兩捆,再用牛皮繩固定在背架上。繩子不夠。他砍來六根手指粗的葛藤。冬天的葛條凍得挺硬挺硬的,不容易彎曲,且無足夠的韌性。蔡三兒又拾了些干燥的碎枝,點起一堆火慢慢地煨烤葛藤條子。煨軟一根,在夾藏著家具柄的柴柈棍上剎上一箍……待他起背下山時天色已昏暗了。
蔡三兒一手扶著背架,一手拄著粗長的板斧柄,彎著腰,邁著沉重的腳步往下走。前胸騰出的熱氣從襖領(lǐng)口溢出,把他寬大的下巴頦哄得熱乎乎的。山風(fēng)漸緊。林梢在簌簌響著。盡管身上濕熱,他卻感到心里冷凄凄的。
翻上一道梁崗,能俯瞰角兒溝了。蔡三兒望見那將被遺棄的小山村里已冒出晚炊的煙。村里女人們都走了。留下打柴的男人們便結(jié)合成一個臨時“鍋伙”。大家一起做飯一起吃。也邀請過蔡三兒,但他不參加。他不愿與岳、車兩家的男人在一起,更何況他有酒,有腌肉。他樂意躲在自己的茅屋里,不點燈,在黑暗中吞噬。
剛獲釋回村的頭幾個月中,盡管由于車秀菊終于嫁給岳寶成而心懷妒恨,但大約是勞改農(nóng)場的教育尚留有一些影響,他的心緒還沒有徹底敗壞。村里的老年人曾不時關(guān)照他。但他厭煩這些上了年紀(jì)的老頭、老婆兒們嘮嘮叨叨的勸慰。他曾有一段時間喜歡小孩子們。有時他會招引五六個男孩、女孩到他的破屋里,給他們吃的,跟他們打鬧著玩。孩子們不會對他說三道四,而且聽從他的“指揮”,使他高興。孩子們常常使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沉醉在童稚的歡樂中。喚醒那對于他來說尤其珍貴而又早已泯滅了的童心。但后來有一次,他從山外大集上喝多酒,買回一大包甜餡點心?;亟莾簻蠒r見幾個孩子在村口玩耍,他想把點心分給孩子們吃些,但又希望從中得到點惡作劇的樂趣。他叫孩子們聚在山坡下。他蹲在坡上離他們丈多遠(yuǎn)的地方,把圓圓的點心一個個順山坡滾下去。孩子們在坡下爭搶、捕捉從羊胡子草叢中滾下來的點心,翻撲打鬧成一團。蔡三兒開心地蹲在坡上嘿嘿地笑……從這件事后,女人們再也不讓自己的孩子接近他。從而,他失去了這些看來微不足道但對他卻頗為重要的最后的朋友。
……暮色中的森林呈現(xiàn)蒼蒼茫茫一片混沌。山風(fēng)在林梢上發(fā)出陣陣的嘯聲。偶爾有幾只凍得難受的野禽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單調(diào)孤寂的鳴叫。蔡三兒烘煨葛籐條子的那個小火堆并未完全熄滅。他臨走時在上面踏了幾腳,然后搬了塊臉盆大的石頭壓在上面。他下山后不久,山風(fēng)又吹著了沒被壓死的余火。干枝爆裂中,一枚栗子大小的火炭沿山坡向下滾動不遠(yuǎn),引燃干枯的松針草葉?;鹕嘁淮绱?、一尺尺向四周擴延,遇到松樹,松樹干上凝結(jié)的松脂便燃燒起來?;鹕嘌貥涓上蛏仙焯颉K于,在這郁閉的林子里,引起了可怕的林冠火。林冠火是沿枝椏交錯的樹梢蔓延開去的。倘若救火的人進(jìn)入火區(qū),火在人們頭頂上燒得最旺。人打不著火。當(dāng)?shù)厣矫癜堰@種最難撲救的火叫做“天火?!?/p>
五
北風(fēng)。蔡三兒是迎著風(fēng)往山下走的。
他喘著粗氣,負(fù)著沉重的背架子,在昏濛的夜色中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離角兒溝還有一里多遠(yuǎn)的時候,看見村中閃爍出幾點亮光,飛快地向他迎來。近了。六七個拿著手電、斧頭和鐵锨的男人亂糟糟地朝他喊:
“走水了!”
“三兒,還不快放背,走水了!”
村里或山上出火患時,山民們都嚴(yán)忌說出“火”字,認(rèn)為不吉利,會助長火勢。要說反話,以“水”克“火”。
蔡三兒回頭望去。橫天嶺北坡,以灰藍(lán)色夜空和黛色山峰的剪影為背景,一團濃煙正冉冉升騰。吞噬了西南天邊的星星,正向彎彎的上弦月逼近。因隔著一道山梁,看不到火光。蔡三兒似乎覺得嗅到了草木燃燒的煙氣。其實,他嗅到的是從村里順風(fēng)飄來的剛剛熄滅的炊煙。蔡三兒一邊掙脫著背架,一邊自言自語:“真是山火么?”他恍惚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懊喪得很。
“還看不出來?”車家一個男人嗔怪他。“林管所也剛來過電話?!?/p>
蔡三兒覺得胸中陡然升起一團濃濃的煙霧,熏得他昏頭脹腦,不知所措,跌跌撞撞拎起板斧跟著眾人往山上跑。他記得,大約他八歲那年,也起過一回大山火。是橫天嶺南峪的一個村子毀林開荒引起的。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人們身上沒什么力氣。聽老人們說,翻身越嶺去打火途中,有人半路上就連餓帶累昏迷過去,但醒來還是要往山上爬……山里人遇到這種事,凡能上山的無論男女都要去。誰若逃避,會一輩子——甚至死了以后都會被人看不起。近年中雖未起過大山火,但零零星星也鬧過幾次。
奔上一道山梁后,橫天嶺北坡一覽無余。山頂瞭望塔頂上,岳寶成早已懸掛起紅色信號燈,用以指示起火的方位。但這信號燈光在山坡上熊熊火光中顯得那么微弱。濃煙已彌漫了小半個天空。彎彎的月牙象條驚慌失措的小船,搖擺著想穿煙鉆霧逃開。北坡林子里驚飛起一群群山禽野鳥,在煙霧中哀叫著亂飛亂撞;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好象被煙熏昏掉進(jìn)林火里,一會兒又突然從煙氣中沖出來驚啼。山獸在灌木從中四散奔逃。只能聽見灌木枝被沖撞踐踏的沙拉聲,偶爾可見閃縱即逝的小黑影。辨不清是豹子狍子獐子狐貍還是野兔……
角兒溝離起火處十余里。盡管山路險陡,一行7人沒用一個小時就趕到了?;旖涣忠驯粺龤?00多畝。鬧不清有多少人圍著火場亂哄哄嚷成一團?;鸸庵校止芾硭呢?fù)責(zé)人手里端著半導(dǎo)體喇叭,正在緊張地指揮著打火。他胸前掛著步話機,隨時根據(jù)岳寶成在瞭望塔上居高臨下觀察到的火情進(jìn)行部署。
仍不斷有人打著手電,帶著打火工具從山下趕來。角兒溝7個男人被分派到火場西側(cè)的隔火道。隔火道是順山勢林狀開辟出來的分隔林區(qū)的通道,寬兩丈余。這里已有百十人在滾滾濃煙中嗆咳著;工作著。有的鏟除著隔火道上的枯草碎葉,有的砍伐樹木以加寬隔火道。斧頭聲、油鋸聲、鐵鍬鏟在石頭和冰凍的山坡上的咔嚓聲、人們的呼喊嗆咳聲,在煙氣中裹成一團?;饒鲈诟艋鸬罇|側(cè),還僅僅間隔十來丈寬的樹林?;瘕堅诹稚疑蠞L動著,噴煙吐霧,伸探著金紅的火舌向隔火道逼近。火焰中,被焚燒的林木發(fā)出痛苦的嘶嘶聲、折斷聲、爆裂聲。不時有幾丈高的大樹轟然倒下,砸在鄰近的樹上,迸炸出萬顆金星隨濃煙升騰……這條隔火道必須守住。因為另一側(cè),拐過山鼻子不遠(yuǎn)就是數(shù)千畝松林,除油松外,還有在這一帶不多見的華山松、樟子松。林冠火如果蔓延過去,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好在風(fēng)向?qū)Υ蚧鸬娜藗兩陨杂欣?/p>
蔡三兒拚命地砍著一棵梧桐楊。被砍倒的大樹必須倒向火場,而不能倒在隔火道里。濃煙嗆得他那只獨眼不斷地流出淚水,與臉上的汗合在一處流進(jìn)寬大的嘴角。他用舌尖抿在口中混著煙味吞下去。他機械地、茫然地?fù)]舞著大斧頭。天黑,煙嗆,雖有火光閃爍,仍劈不準(zhǔn)碼口。一尺多粗的樹干剛砍一半,他就迫不及待地用肩頭去扛,大樹搖晃幾下站穩(wěn)了。他罵著粗話又猛砍一陣,再拱起腰拚命扛頂。楊樹軋軋呻吟著不情愿地向火場倒下去。蔡三兒立即跳向另一棵。他懵懵懂懂地發(fā)泄著聚積在高大身軀內(nèi)的蠻力,心里一陣陣迷迷糊糊。聽人們講過,1961年,橫天嶺南峪那個毀林開荒的人在山火被撲滅后,帶著滿身燒傷,遺下嗷嗷待哺的妻兒老小,逃到一條小山溝里上了吊……蔡三兒雖自知又闖下了大禍,但他決不愿象那人一樣去尋死,盡管身邊沒旁的負(fù)擔(dān),可他覺得那種死法太窩囊。然而,又決不情愿在大火撲滅后被重新送進(jìn)勞改場。他一陣陣想逃,現(xiàn)在外邊活路多得很……可是在山火撲滅之前,蔡三兒是不會逃的,否則他會一輩子看不起自己。
突然間,有個人喊叫著猛丁用力推倒了他。他嚇了一跳,正要反抗,又覺自己后背、小腿等處時而灼痛時而搔癢。將他推倒的那人正一把一把地揪扯他棉襖棉褲上被飛迸來的火星引燃的舊棉花。蔡三兒一掀胳臂甩開那人,雙手嗤一聲扯開襖扣,脫下破襖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坐在地上用力蹬擦棉褲上的火。此時,他才借火光定晴看清幫他打火的那人是林區(qū)派出所的老所長。蔡三兒記得他姓康,刑滿回村時找自己談過話,還到家里看望過的。眼下老所長的藍(lán)色棉警服也已燒破多處,象剛從火堆里爬出來一般,滿身滿臉沾著炭灰。老所長去拾起破襖,用手揉滅余火后扔還蔡三兒,復(fù)又沖入滾濃煙中。蔡三兒周身燥熱地又抄起板斧。
火在漸漸逼近。先燒掉樹梢,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燒折的枝杈又引燃林地上的灌木和樹干,形成一道立體的四五丈高的火墻。巨大的火舌噴吐著煙霧瘋狂地跳竄著。隔火道上有人在喊叫、呼救,大約被火燒著了身子。
蔡三兒只穿一件污臟的藍(lán)背心,埋頭干自己的。身邊有人在濃煙中跑來跑去。煙熏得他那只獨眼難以睜開,他索性閉起眼睛,憑著手的感覺機械地拚命掄斧頭。一只大鳥兒從空中跌落下來,砸在蔡三兒肩上;接著滾掉在地,撲搧著燒傷的翅膀發(fā)出難聽的尖叫。蔡三兒飛起一腳把大鳥踢進(jìn)了火場……
六
人們搶在林冠火前面,把隔火道加寬了一丈多。但西側(cè)的林子仍未脫離危險。火舌雖舔不過來,可是不時從火場里爆飛起燃著的樹枝、燒炸的松塔。百余人在隔火道里散開形成一條線,隨時撲打飛落過來的火團。
蔡三兒的背心已被燒破幾處,后背皮肉灼痛,熊熊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炙熱難捱。這一陣兒,老所長的影子總在他腦海里轉(zhuǎn)。他作賊心虛,覺得老所長一定在一邊救火一邊向人們調(diào)查。自己不趕快走,再過一會兒也許就走不掉了。他知道山頂處隔火道的盡頭有條小徑,使他可以繞開火場避開人群而下山去。他想下山后,趁村中無人時回家取帶些東西。至于漂泊何方一時還無暇細(xì)想,他狠狠跺一下腳,拎著板斧悶著頭沿隔火道向山頂奔去。
隔火道盡頭與山頂間是一片亂石,構(gòu)成兩個林區(qū)間的天然屏障。蔡三兒剛在亂石叢中尋到那條小路,突然又眼睛瞪圓一下剎住了腳步。
——林火雖難以再向西蔓延,但因起火地點距山頂僅有半里路,又是北風(fēng)。山頂這一側(cè)是保不住了。林子上緣與山頂?shù)牟t望塔之間的亂石中生長著半人多高的灌木和雜草。山風(fēng)裹著熱浪向這里拋撒了大片的碎火。支撐瞭望塔的六根松木柱已有二三根被燒著了。瞭望塔高三丈余,頂上是一個木板亭子。亭檐上懸著的那盞信號燈仍在閃爍著紅光。窗口內(nèi)偶爾傳出幾聲岳寶成用步話機報告火情的嘶啞的喊聲。瞭望塔南側(cè)是一座陡立的崖壁。塔建在這里是為了視野開闊……如果有二三根木柱被燒斷,岳寶成就會連人帶塔倒下來,甚至可能摔到崖下去……
隔著十幾棵正呼呼燃燒的大樹,蔡三兒清楚地望見火舌在塔柱上一竄一竄地跳動著。他的獨眼里閃爍著火光。伸出舌頭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心在嗵嗵急跳。目前除了他,沒人看見瞭望塔的險情。他想,難道岳寶成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嗎?不,不會的??蛇@小子為什么還不趕快呼叫來人救他,或趕快從塔上逃下來?
指示燈的紅光繼續(xù)頻頻閃爍。
岳寶成沙啞的喊聲仍然不時傳來。
蔡三兒想象到瞭望塔整個地倒落到山崖下的情景。他遲疑著,要不要沖過火墻去營救?岳寶成是娶走秀菊的人,而且也是唯一知道他在橫天嶺北坡林區(qū)里砍柴點火的人……他耳邊仿佛已聽見瞭望塔吱吱嗄嗄的呻吟聲,眼前一次次浮現(xiàn)塔倒人亡的景象……一團松枝燃燼的煙灰自空中飄落,散在他的臉上。他抬手拂去,透過升騰的煙霧,他再次看到暸望塔象被燒灼著的巨人一動不動地立著,塔頂紅燈還在頑強地閃爍。
然而,塔柱上的火焰又竄高了幾尺。
隔火道下方,人群在濃煙中掙拚著,吶喊著。蔡三兒隱約聽到亂糟糟的聲音中,同村人在焦急地呼叫著他。人們是不是擔(dān)心他已葬身火海?
一團熱騰騰的煙氣,又一次裹挾著村人們對他的呼叫順隔火道撲面而來,使他喘不過氣,胸中滿漲滿漲的,精神有些恍惚。蔡三兒許久沒有聽到人們關(guān)切地呼叫他的聲音了,這聲音變得那么遙遠(yuǎn),那么陌生,而又那么親切。似乎也不是僅僅從同村人喉嚨里呼喊出來的,山也在呼喊,林也在呼喊,連山頂?shù)牟t望塔也在呼喊……這一瞬間,他腦子里突然閃閃掠過許多自己童年的、少年的、青年時期的往事,似乎都與這濃煙烈火中的呼喚有著關(guān)聯(lián),揪不開扯不斷。他的心猛然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突發(fā)一聲沉悶的吼叫,跳過一叢叢亂石,不顧一切地向山頂奔去……
要趕到瞭望塔下,必須斜著沖過那道火墻。幾十棵仍在熊熊燃燒的林緣大樹,在山風(fēng)中呼呼作響,噴吐著飄忽不定的煙火。蔡三兒象一頭狂怒的牤牛向火墻沖撞過去。腳下磕磕絆絆。斧頭摔掉了。四周全是火、炭、濃煙,金晃晃的與黑蒙蒙的攪成一團。他感到渾身皮肉被炙烤得刀割一般痛。他閉緊了眼,盡量彎下腰身,一手護臉一手向前伸探著,跌跌撞撞沖前幾步,摔倒了,爬起來再向前撲……
就在他即將沖出火場的時候,一根被燒斷的碗口粗的大樹權(quán)突然呼呼落下,砸在他俯彎的后腰上。就在他哼叫一聲仆倒在地的時候,那樹杈也再次裂散開來。蔡三兒昏昏然倒在跳竄著火焰的林邊,這兒的火光先是黯了一下,接著便更熾烈地燃燒起來……
一個血肉之軀被燒炙著。
這個軀體,與這已被焚毀的數(shù)百畝森林草木一樣,是由橫天嶺肥沃潮潤的土地養(yǎng)育起來的。
這一丘奇特的火焰突然劇烈掙扎了一下。然后朝火場外翻滾起來,在艱難而頑強的翻滾中,火焰熄滅了,散發(fā)著顫抖的余煙,火場已在它身后了。
蔡三兒用力掙開粘澀的眼睛,迷迷蒙蒙之中,看見瞭望塔頂那盞紅燈還在閃爍。他把深深摳進(jìn)泥土中的雙手拔出來,緊咬牙關(guān)死命地掙起上身,朝山頂瞭望塔爬去。一尺、兩尺……他幾次想站起來,但都未成功。此刻,他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塔柱上的火在燃燒……兩只粗壯出奇灼傷累累的胳膊,僵硬地痙攣地支撐著他向山頂處一尺一尺地靠近。
無畏的紅燈,還在塔頂上頑強地頻頻閃爍著……
啄木鳥198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