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兒
一
你問,怎么找了個女犯,我全告訴你吧。
二十三歲,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我也發(fā)愁,在廠子里尋摸一個吧?廠子太遠(yuǎn),在南口呢,離家一兩百里,天天拽著公雞尾巴起,急扯白裂地趕頭班車,來來回回的,就是抓得緊,路上也得七個小時。中學(xué)畢業(yè),就這么干了七、八年。盡管在廠子里混得不錯,入了團(tuán),領(lǐng)導(dǎo)也很器重,許愿說,只要安下心干,起碼給個副工段長。再說,廠里蓋了家屬樓,往少里說,也能分到兩間一套的。不是吹牛,要是留在南口,象我這樣的,找個差不多的真不難。那會兒,也不是沒看中的,她是別個車間的,天天照面,又常在一起參加團(tuán)里的活動,她長得有模有樣,又不風(fēng)騷??墒牵Ш萌f好,離家太遠(yuǎn)總不對勁兒。我媽說了,還得想法子往城里調(diào)吧。我是長子,家里的事兒,大大小小離不開。
為我的工作,家里沒少操心。我爸在他們單位里管點事兒,只要見熟人、有機會,就勤聯(lián)系著。我媽另有心思,她覺著,要是在城里替我找住了對象,我也就死心塌地往回奔了。
找就找吧。
別人真的給說了一個,名叫扈淑惠。介紹人開玩笑說,扈,詞典里解釋,隨從的意思。淑惠,顧名思義嘛。我當(dāng)然不信這套花言巧語,人名么,就象身上的衣服,好看難看的,也不過是件衣服。但是,細(xì)琢磨起來,這名字確實挺那個的……
真的要去見面,心里有點別扭,說不上是個什么滋味兒。我媽這個那個的,叮囑一大堆。我想,別的都次要,只要看得順眼。大妹在一邊起哄,“人家還得挑你呢!”丑話說在前頭,就是家里窮點,也過得去。雖然沒大學(xué)文憑,但說古道今的,吹起來也不結(jié)巴,不打嗝,床底下一千多本雜志《航空知識》、《兵器知識》、《讀者文摘》、《世界之窗》、《港臺之聲》等等,不是白看的。
約在天壇公園。是個禮拜天。人真多。她來了,穿什么不記得了。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也好,苗苗條條的,頭發(fā)燙得很短,利利索索地在我面前一站,我到有點心慌。以后都說了些什么,徹底忘了。我只知道,我又結(jié)巴了?;氐郊?,我媽一個勁兒地問,“怎么樣?”沒完沒了地問,“到底怎么樣?!”把我都問糊涂了。真沒法說,夜里躺著,烙餅似的翻來覆去,仔仔細(xì)細(xì)回想白天的印象:她看上去還順眼,眉毛細(xì)細(xì)的,眼睛大大的,就是眼光有點不善。如果真遇著一個不善的女人,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將來的日子沒法過。
“怎么樣?到底怎么樣?”我也沒完沒了地問著自己。
心里沒準(zhǔn)兒了。真是沒法說。
他比我想象的精神,要個子有個子,要力氣有力氣,壯壯實實的。男人么,少了這兩條可不行。真的,我挺滿意。只怕,一旦說穿了我自己的事……
在清河農(nóng)場勞教兩年,這記在檔案里,留個污點,一輩子也抹不去的。我讓介紹人事先挑明了算,正經(jīng)找對象騙人的事干不得,反正躲得過今天躲不了明天。但介紹人有經(jīng)驗,讓我們還是先見見面,如果印象好,以后找機會讓我自個兒說。想到那一天,我心里直犯愁。怎么開口?不是怕說我自己。說得還少嘛,審問的時候,什么不都得照實說。瞞是瞞不過的。要是說了,要是他翻臉了?……
那也活該!
能怪人家嗎,誰不想娶個干干凈凈的人?他不是缺胳膊少腿,干嗎不找個象象樣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真有點后悔,不該聽我媽的,她非得讓我嫁了人不可。怕我再鬧出點什么事兒。我媽想的,不是沒道理。我保證不了自己,絕對的。我也不是不要臉面,不是沒心沒肺,瞧我媽,為我把眼睛哭壞了,心臟氣出了病。在農(nóng)場里干活,我爸不讓她來看我,她偷偷跑來,每次一看到有鐵網(wǎng)的圍墻,她就嗚嗚地哭。我想過,沖我媽,我也得改,洗手不干了。我真拒絕了又來找我的他。他是大獄兩年,和我差不多時間放出來的。有一天我夜班,正在十字路口掃地,我埋著頭,啥也不瞅,他走過來,一只腳死死地踩住笤帚。我不理他。他說,他是為我才進(jìn)去的。笑話,他從東北插隊回來,就一直小偷小摸的,那會兒,我還不認(rèn)識他呢。我承認(rèn),在他那兒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兩年,他為我花錢不吝,買穿的、買吃的,花光了再偷,后來干脆不上班。他家有房,兩間半,父母死了,他跟兄弟一塊兒過。他兄弟找我說過,問我怎么回事?我不說話。我沒想過要跟定他。說實話,我心里不喜歡他,他長得太丑,長長的馬臉。那天,他去王府井,好象有預(yù)感似的,出門時對我說,如果晚上還不回來就有事兒了,晚上真的沒回來,我等了一夜。怕警察找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想去外地避避。中午到北京站晃晃,就發(fā)現(xiàn)被盯上了……后來,他又找過我一次。我嘴硬,不松口,但心里有點發(fā)軟,他也挺可憐,三十多歲了,還沒成個家。反正,事情敗了,我也絕對不嫁他。我知道,要換個樣,改變生活,就得找個可靠的人。
但是,我在人家眼里被看死了。從農(nóng)場出來,是隊里派車去接的。真沒想到他們會來接。我心想,這回出來,得天天按時上班,只要不晃在外頭,就能管住自己。但頭一個星期,不巧我干媽病了,我請一個星期事假照顧干媽。但班里給記了一星期曠工。這就不計較吧,但那個班長還冷言冷語說,一年后才能發(fā)我獎錢。按規(guī)定,四個月后就可以拿獎錢的。我不反駁,心里憋氣,這不是欺侮人嘛。我脾氣躁,跑到馬路上,恨得直跺腳,忍不住又想豁出去了,可憐巴巴拿幾十元錢,還要受氣。誰受?但我咬咬牙忍了。記得插隊回來,剛分到清潔隊干不多久,也是為請幾天病假,假條送晚了一小時,班長逼著寫檢查,那時,我火爆爆的跳腳罵,發(fā)了狠不再上班。我媽天天送我到單位,眼瞅我拐進(jìn)胡同,我又悄悄溜了,一晃幾年……
說心里話,晃在外頭,雖然有吃有喝,還經(jīng)常跟他們進(jìn)飯館胡吃海喝,但總不踏實,提心吊膽的。畢竟到了歲數(shù),出勞改農(nóng)場,我都二十三歲了,也想著該安安穩(wěn)穩(wěn)的了,用我媽的話說,嫁個人,過上日子,心就不野了。
是啊,嫁人,過日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嫁個什么樣的人,決定著過什么樣的日子。但我還有資格選擇別人嗎?我好象一堆破爛貨,扔在角落里,誰稀罕呢?
真的,我真怕向他說穿了??瓷先ィ蠈嵉?,待人也誠懇。我說,我工作不好,在清潔隊,掃地的。他說,這沒啥,家里不會嫌棄,他父親也在清潔隊,過去是個掏糞工,和時傳祥在一塊兒的。他說話實實在在的,我心里更不好受,說出自己,會傷了他。介紹人來說,他同意約時間再見一次,再談一談。
我想去,又怕再見他。對這事,我沒有信心。
二
失眠了。
頭一回去廠醫(yī)務(wù)室要安眠藥,宋醫(yī)生怪精的,包了藥,還給一句,“失戀了?!”
戀什么?我心里簡直象堆了幾塊廢鋼鐵,硬硬地梗著,堵得慌。沒人可聊,我只有對著墻發(fā)愣。怎么碰上了這種事?介紹人也夠意思,偏偏給扯了這么個……
“你可以不考慮,她自己不也說了?”介紹人見我為難,解釋一下,“這事兒,是她媽托我的,老太太真夠可憐,為女兒急得一身病。我知道這事兒不好辦,說白了,哪條魚都不肯上鉤的,可是,淑惠這姑娘,心底不壞,只要改了,過去的錯,就算一筆勾銷。年輕輕的,有啥改不了的。如果你不愿意,這事兒就算我沒提。我也是瞅你實在,可靠。象淑惠這樣的,不找個可靠的,一生就毀了?!?/p>
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拼命抽煙。畢竟是找對象成家,和她接觸近兩個月,心里開始擱不下了,幾天不見著,總覺得少了什么,空落落。這事兒就算不成,好象也不能說了就了。再說,她沒欺騙我,實話實說,犯了流氓吃贓罪。這“流氓”兩字,夠惡心人的。關(guān)于細(xì)節(jié),我一句不問,她說多少我聽多少。她低著頭說,我低著頭聽。有些真不想聽,又不愿她少說了,還瞞下什么。
“就這些,你看著辦?!?/p>
那會兒,我感覺著她眼光里的那種不善消失了,挺自卑,挺傷心的,好象又在等著對她的宣判。我這個人脾氣暴,見著狠的,比他還狠,連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越說火氣越大,越說越利落。但就是見不得傷心事,也聽不得好話。
“讓我考慮考慮。”
我還能說什么?當(dāng)場就掰羅?人,哪能那么缺德,不講一點情分。誰也不是圣人。我也斷不了跟人打仗罵架的。不過,錯和錯還不同。她的錯,實在叫人難以容忍。不考慮倒痛快,只要一往深處琢磨,我心口就象被臭耗子“吱吱”地咬著,轟也轟不掉,不光是疼,還窩囊著。
“還是你給我打電話?”她垂頭喪氣。
“嗯?!蔽液芑艁y,逃跑一樣地走了。
第一天吃不下飯。第二天吞了安眠藥還是睡不實。第三天怎么熬呢?三天了,該給她個準(zhǔn)信兒。每回走過胡同口公用電話的小房,我好象貓見了耗子,總想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
我下不了決心。
我媽催我給他掛個電話。
“你瞎操什么心。”我沒好氣兒,心里煩得慌。那天在天橋分手,我知趣點兒,干脆算了。等什么電話?!看得出,他猶猶豫豫的。早知這樣,第一次見面我就該抖落自己。拖了倆月,有感情了,我才說……
“二,這事兒,可不象別的。能攀個好人,這是你自己一輩子的福氣。媽不替你操著心,死羅也合不上眼?!蔽覌屨f著眼圈又紅了。我最見不得媽為我哭。想到那些時候,我爸常用皮帶抽我,揪著頭發(fā)把我往墻上撞,媽總是跪在地上向爸求饒,連哭帶喊的。我咬住牙倔倔地就是不吭氣,但心里象針扎,刀剜……
我坐在床沿兒傻了。如果,早早的就能想到這一步,想到今天的處境會那么難,想到一輩子都要比人矮三分,我大概會服貼我爸的狠揍,老實地呆在家了。我也說不上那會兒是咋想的。好象沒啥想頭,就是打怵去學(xué)校念書,晃在外面痛快,盡玩兒。一回家,我爸就鐵青著臉拳打腳踢的。我豁出去不回家了……
“二,快去吧,打個電話。就在44路終點站等,湊我下班時間。來家不方便,你爸……”我媽勸著、求著。
按我性子,這種電話,讓我死了也不打。插班去南長街小學(xué)那會兒,班里都是干部子弟,最大的爺爺在中央里,最小的也是機關(guān)辦公室的處長,他們一個比一個神氣,瞧不起我這種住天橋小胡同的。頭一天就給起了個外號“傻簸箕”,我告到老師那兒,老師也向著他們。上音樂課,他們見我張口亂起哄。從此,我封上嘴,就是被老師提起來罵難聽的話,我也硬是閉嘴不唱。風(fēng)琴嗚嗚哇哇的,我裝聾聽不見,象尊菩薩呆呆地坐滿一堂課……
好些人等著打電話,我一個一個讓。不是覺悟高,是拿不定主意。我媽要見他,他會怎么想?好象我低三下四的,我不是那種人。在勞改農(nóng)場里,我也喜歡過一個人,干活兒他盡幫我。過去,他在旅館做服務(wù)員,也沒問他怎么進(jìn)來的。那是身上的疤,誰也不愿揭它。我們一塊兒溜出去幾回,還在他家住過。他兩個姐姐待我不錯,但她們不知道我的情況。為這,我被調(diào)到重刑隊干活,還罰我延長兩個月勞教。后來,他被農(nóng)場里另個女的盯上了,盯得死死的,把我擠了。雖然,我喜歡他,但不愿求他也同樣喜歡我。這種事兒,不是求來的。
現(xiàn)在,我媽想見他,想幫著我說一說,這不是明擺著求他嗎?……三天了,他沒有來電話。我理解,這事兒要換了我,也不肯輕率作決定。可這種等著的滋味兒,比蹲在拘留所等宣判還不好受。也好,讓我媽去說說,早說早了。但看我媽的心思,她希望這事兒能促成。說心里話,我也想著能成。這三天,我把這兩個月的接觸,每一次,他的每一句話都又在心上過了一遍。人家是團(tuán)員,還挺愛看書的,那只破包里除了飯盒子,就是本雜志,在廠里,他干活肯賣力氣,人緣也好。我確實配不上人家,也真怪,越覺著配不上,越舍不得,所以,拖了兩個月才不得不說……而在勞改農(nóng)場時的那一次,說是喜歡,也沒當(dāng)回事兒,也沒鄭重其事地想過將來。離開農(nóng)場那天,我心里象打鼓似地敲打自己,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人吧,為了我,姐沒能人團(tuán),大弟沒能參軍,媽病成這樣,還不夠吶!!也好在換了個班長,他是從郊區(qū)倒插進(jìn)城的,對我不另眼相待,頭一天來班里就對我說,“小扈,滿四個月你就可以領(lǐng)獎錢?!边€常常陪著我干活、聊天,勤鼓勵著我。沖著這路好心人,我也不能由著自己再往下滑,也得去爭取一份象樣的生活。
電話空在那兒了。
“你不是等著打電話嗎?”看電話的老太太催我了。
我只好硬著頭皮抓起電話。南口電話不好掛,接通廠子,還要轉(zhuǎn)到車間。最好掛不通,最好沒人接,最好他正巧不在。但電話里有聲音了,態(tài)度挺好,讓我等著,馬上去找。盡管聲音很小、很遠(yuǎn)……
44路環(huán)城,無所謂起點,終點,只在西直門與雅寶路換車。
我等在站牌下。抽煙。一支接一支。次煙辣嗓子,但夠勁兒,最好有雪茄,抽半支就過癮了。口袋里揣了一包半煙,一包是剛買的,備著。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只要有充足的煙,什么都能應(yīng)付。
又開來一輛車,看到她下車了,攙著她媽。
我走過去,裝得沒事兒一樣,心里有幾分緊張。她媽要對我說什么?我還沒有考慮出結(jié)果。就象一棵長瘋了的樹,就是不肯結(jié)果。
“媽!就是他?!?/p>
“伯母?!?/p>
“喔……”
大家都站停。我把手里的煙掐了。
“媽,我走了,早點回來?!彼龥]看我,扭頭就顛兒了。
“我這個老二,就這脾氣。他們姐弟四個,數(shù)她身體好,心眼好,小的時候,挺省心的,沒想到……”她媽直性子,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家是旗人,禮兒多。他爸暴躁,要臉,見閨女干了丟人的事,就往死里打。那會兒,淑惠才十幾歲,她人不笨,就是貪玩不愛上學(xué),在社會上混著,什么也不明白。后來,讓人弄臟了身子,害怕了,跑回家了,她爸氣急了,和她大弟倆,把她摁在地上,用剪刀把她頭發(fā)絞得亂七八糟,以為,她這就沒臉再跑了。其實,越打越糟,淑惠還是從后窗翻出去跑了,正碰上大弟放學(xué)回家,叫上她爸一起追。那天下雨,路滑,她摔倒了,褲子刮破了,大腿上還劃了一尺長的大口子。她爸追上她時,正在她學(xué)校門口,一群學(xué)生放學(xué)出來,圍著看熱鬧,她扎在頭上的一塊方頭巾也被扯掉了,露出亂雞窩似的頭發(fā)。你想想,誰沒有一張臉?她更不愿回學(xué)校去了,也不認(rèn)這個家。外面有吃有喝的,天長日久,就這么好好壞壞的,直到被抓了?!覍λ终f了多少次,別光打,心疼她一點兒,她興許能改。人心都是塊肉。她爸不聽,繩子、皮帶、搓衣板、木棍、鐵鉤,什么家伙沒操過,打起來真狠,打得我心口直哆嗦。說句心里話,那些年,淑惠沒少吃苦,混在外頭,東家住一陣、西家貓一陣,過那種日子,想想也心酸,有幾個好男人不對她使壞心眼?俗話說,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在鄉(xiāng)下插隊時,有個公安局里的人,借口找她談話,還想占便宜。這些事兒,我不敢多想,一想就哭,一想就睡不著。我苦口婆心的,但淑惠總說,‘媽,沒好人,我沒遇上過好人!還是進(jìn)了勞改農(nóng)場后,她才對我說過一句,說他們隊長是個好人,管他們夠耐心的。出來一年了,她忘了回清河去看看隊長?,F(xiàn)在,我只盼著她能找個好人成個家。你們的事兒,她全對我說了。她不是個沒心沒肺的,這陣子,瞅她夜里老翻來翻去的嘆氣,臉也小了一圈。我這才想著找你說說。說說,我心里也敞亮些。十多年了,我沒處去說,自己壓著,才鬧出了心臟病,頭年住院,差點沒救過來……”
她媽說著,聲淚俱下。我揪著心聽,手里沒斷了煙。天下,做母親的最偉大,就象她說的,沖著她媽,她才夢醒了一樣,想著要重新做人。我沒有接話,我沒話可接,抽煙太兇,舌頭也好象木了,沒有了感覺,只有一絲絲的苦味。
天擦黑了,我們站在一棵樹下,所有過路的人,都要回頭朝我們瞥一眼。我顧不得這些,只是挖空心思地想著得找出幾句話來。人家那么大年紀(jì)了,對我剖心掏肺,又老淚縱橫地說得那么傷心、誠懇。
“我不是來套你的話。你和淑惠的事,成也好,不成也好,你們自己說?!彼龐層檬峙敛敛聊?,“我瞞著她爸偷了來的,我該回去了,再晚,她爸會有疑心了。”
“伯母……別的沒什么,只要都說了……我和淑惠的事,就這么……定,定了吧!”我結(jié)巴得厲害,說了些什么,稀里糊涂的。
“我回家告訴她。我一到家就告訴她?!彼龐尩难劭粲炙敉裟[泡起來。
直到來了車,直到把她媽送上車,直到車開走,我好象才悟到,原來,考慮又考慮仍然沒有的結(jié)果,卻被那么輕松的一句話點了出來。
一錘子定音,這便是我的人生了。
那天的夜特別黑,星星也特別多。我從二環(huán)路一直走到家。昏昏沉沉的,喝醉了一樣。到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那個禮拜日,沒吃也沒喝。
我心里一下子踏實了,第一次覺得,我能象別人一樣的生活了。我想請他來家里看看,就是看看。還沒告訴我爸呢。不知為啥,我不愿向他開口,也不讓我媽說,我忘不了一次次的挨揍,疼的不是皮肉,是心。而且,腦子被打壞了,雖然沒去醫(yī)院查,我自己有感覺,頭疼,好忘事,丟三落四的。這去不了根的傷,留下來了。
他答應(yīng)星期天來。我對媽說了。媽一樂,臉上也有光了。
“要不要買點菜什么的?”
“不用。說好的,不吃飯。”
“定了,就早點辦?!?/p>
“他說,他家備著料,得蓋間房?!?/p>
“他沒再問你什么?”
“問什么?”
我媽把話岔開了。他真的什么也沒問。有時,我挺想說,盡管,那是些丑事兒,但說透了,就會象還清債一樣輕松?;叵肫饋?,最早拖我下水的,好象是我奶奶和一個臭老頭兒。小時候奶奶帶過我。我奶有個木盒子,裝著她寶貝的東西,也裝著錢。有時,我從盒子里拿一角錢買零嘴吃,事后告訴她,她就嚷嚷著罵,“兔崽子、小崽子,偷我錢!”還動手打。以后,回到自己家里,我就不敢向我爸說實話了。記得那年十一歲,剛上二年級我和街訪鄰居的小孩,常去胡同口的運輸隊看電視,那時黑白的也稀奇。運輸隊有個看門的孤老頭,眼睛賊溜溜的。有一天,看晚了,他挨著我坐,趁著黑,從上摸到下。我羞死了,氣急了,跑到天壇公園,那里有派出所,把老頭兒告了。這事兒,傳到居委會,又從居委會傳出來,七傳八傳,反倒把我自己給傳臟了。這在我小小的心里,過早地留下一塊陰影。后來,我常和院里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小姑娘一起玩,她家比我家還窮,什么都沒有,一張床,還是用磚壘起來擱上塊板搭成的,破棉絮,象一張網(wǎng),盡是窟窿眼。真的,跟舊社會一樣。她吃不飽,嘴就饞,開始撿梨核吃,后來,偷水果攤兒的棗、核桃。我不敢偷,但護(hù)著她。有一次被人發(fā)現(xiàn)了,把我們倆一塊兒扣了送回院里。我爸最要臉面,他是寧愿餓死也不向人家借一分錢的人。見我“偷”了東西,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毒打,不許我再和那小姑娘來往。我不聽,照樣陪那個小姑娘蹓街兒,因為她還得連撿帶偷的照管兩個瘦得跟鬼一樣的弟弟妹妹。他們一家人都夠可憐的,我還是幫著她,護(hù)著她。為這,我爸發(fā)了狠,把家搬開了。但是,我好象已養(yǎng)成了喜歡蹓街的習(xí)慣。街上似乎有什么吸引著我,前門、大柵欄、天橋、紅廟,都溜熟了,商店哪家挨著哪家,閉著眼都能說,跟著了魔一樣,我媽的哭喊也擋不住?!?/p>
想起來,真象夢游一樣。自己也控制不住。
現(xiàn)在好了,總算醒過來了。我想過,即使再糊涂,我也不能給他丟臉。那天,我媽回來說,這事兒定了,我真不敢相信。吃飯的時候,捏筷子的手還在抖著,心里又激動又愧得慌。再見面的時候,好象說啥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二,那就去買兩盒好煙吧!”我媽摸出錢。
“我有?!?/p>
我興沖沖出門,他到了,傻乎乎地站在對面馬路的一根電線桿下抽煙。
進(jìn)屋,我媽又是沏茶又是遞煙,熱情了一通。不一會兒,我爸回來了,見屋里有生人,沒言語。他拘束起來。我媽只好對我爸說,那是我的熟人。我爸還是不吭聲進(jìn)里屋了。
“還是對你爸說了吧!”我媽勸我,“今天是個機會。”
“好吧。”
我進(jìn)里屋,還沒開口,我爸撩起胳膊,“啪”的給了我一個耳光,還罵一句,“不要臉的!”
我捂著臉,瞪著我爸,眼淚唰唰地淌出來。我媽聽到動靜進(jìn)屋,剛要對我爸說明真相,我爸甩手走了。
我倒在床上哭出了聲。他站在房門口,嘴里咬著煙悶悶地抽。
“她爸誤解了你……她爸就這脾氣……”
送他走,我心里真過意不去。他說,他不在乎。路上,他沒有再說別的,我們兩個悶著。
站在立交橋上,看交叉的公路上,交叉著車輛,我心里好象也交叉著什么。有過去,還要有將來。而我的過去,不是留在身后,它總要交叉在將來的路上。
他騎車走了。我在立體的橋上和交叉的路上一直站到天黑。我又一次害怕回家了。
我想,應(yīng)該盡快有個自己的家。
三
房子起來了,在小院當(dāng)間,有十三個平米,還接出一長溜做廚房,都是他親戚朋友幫忙的,嘁哩咔嚓,不到一星期就起蓋了。房蓋是一層木板、一層油毛氈,不敢排瓦,怕磚墻吃不住勁兒壓塌了。有沒有瓦無所謂,只要不漏雨。東面是門,和幾乎占了半截墻的玻璃窗,挺亮堂。但我們的房,擋在他父母弟妹合住的兩間屋前,把小院擠得剩下只能走人的一條“”形過道。本來那兩間有風(fēng)、有光線的南屋,也暗了,也憋屈多了。他父母當(dāng)然沒說的,他是長子,小院的這塊地皮早打算為他娶親時蓋房。但我心里總過意不去,他弟弟妹妹會不會計較什么?他主張成了家,不和他父母分開吃。我都依著。我還能挑剔什么?有他,有房子就齊了,我相當(dāng)滿足。再說,不另起爐灶更好。他家離我上班的地方更遠(yuǎn),騎車一個多小時,早起晚歸的,還要忙活兩頓飯,也夠嗆。他是孝子,我在他家當(dāng)媳婦,能順的要順。他說,這也是為我好,少給我攬點家務(wù)活,好集中精力工作。
離開農(nóng)場一年半多了,我沒歇過一天假。從打認(rèn)識他,我覺著,干什么都興致勃勃的,遇著刮風(fēng)下雨的,照樣干得來勁兒,聽別人埋怨,還想著勸幾句。人這東西也怪,說變了,一切都變;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順眼。連我自己也捉摸不透。想當(dāng)初,在鄉(xiāng)下插隊,環(huán)衛(wèi)局開來的一輛裝垃圾的大拖斗車,把我們一群毛頭姑娘、小伙兒,連帶行李,一古腦兒拉到城里,停在一個大院門前,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大聲宣布,“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光榮的清潔工了!”就這樣,干起了掃大街的活兒。他們男的還不錯,有分去開垃圾車、當(dāng)修理工的,我們女的,清一色扛大笤帚。那時,心里夠窩火的,臟點累點我不怕,在鄉(xiāng)下挖河,哪個班組都愿意拽著我。干活兒我不惜力。可這掃大街的,整天劃拉幾趟馬路沿子,大太陽底下干曬著。刮風(fēng)下雨的,抱著笤帚躲到商店門口,還讓人瞅白眼。我們掃凈了馬路,卻讓人家嫌我們臟。有一次,在宣武門和平門當(dāng)間,一些男男女女說是在拍電影。我低著頭朝前劃拉,一個男的神氣活現(xiàn)地命令我,不準(zhǔn)再往前掃,說是暴土,嗆了演員。他說話的口氣,好象爺爺在訓(xùn)孫子,眼睛都朝上翻,好象我就是一團(tuán)灰,會迷了他的眼。誰受這治,我不管不顧地還是掃,他跟在后面吼,吼急了就罵罵咧咧。開始我忍著,心想,你拍電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們是工作,我也是工作。你們怕吃灰,這一會都忍不了,我們掃大街的,天天吃灰,要吃一輩子灰,干長了,那灰土味兒,好象粘在身上,鉆進(jìn)衣服里,怎么沖怎么洗,都帶著那股兒。后來,他動手了,拖我的笤帚。他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勞教那兩年,就是成天不張嘴,聽也聽會了罵人。要是罵開了頭,我能惡心他好幾天!但我忍著。好,他拉拉扯扯的,招來了那幾個拍電影的,他們圍在街沿上,象看怪物一樣瞅著我。有兩個女的,小臉挺漂亮,嘴角一撇一撇的,那神氣,似乎我是個臭要飯!我實在憋不住了,“×你媽的,臭美樣!你媽的,沒我們掃地,你這臉也白不了。拍個電影就這么狠,老娘還不稀看!”我那個罵呀,用文縐縐的話說,淋漓盡致,硬是把他們罵退了。我還是大模大樣地掃我的地。可下了班,騎車溜過一條條干干凈凈的馬路,心里酸酸的,一天和垃圾、灰土打交道,怪不得人家覺著你低賤,嫌著你,躲著你。罵頂個屁用,越發(fā)說你沒教養(yǎng),不文明,左右不是人了。忍著吧,反正,明天起早,還得來上班,見著氣人的事兒,還得罵他個大紅臉。這是自衛(wèi),這是尊嚴(yán),誰替你說話,還不得靠自己?!
“十一”結(jié)婚。家具差不多齊了。我們沒那么多講究,這挺不錯了,大衣柜是用票買的,又打了床,高低柜,寫字臺。夠了,再多屋里也放不下。電視機、冰箱、洗衣機什么的都沒有。他說,將來慢慢置。
將來?我還是不敢想得太遠(yuǎn)。眼前的事兒,總好象是夢,等醒過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過。這種心思老纏著我,大概是腦子壞了,才會生出這些古怪的念頭,大概,還是對他不放心,怕他心里藏著疙瘩不真心待我。腦子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的,自己給自己出了個“餿”主意、決定考驗考驗他,讓他給我買塊表,買身衣服,看他什么個態(tài)度。說出來也不過份,結(jié)婚嘛,女人總得乘機為自個兒裝備一下。
見著他,我真說了。
他不言語,只顧著抽煙。他從頭到尾抽了七支煙,到底也沒說給買。
我數(shù)著地上的煙點,后悔說了蠢話。
結(jié)婚那天請了幾桌,家里擺不開,又借了隔壁大媽的院子。熱熱鬧鬧的一直到天黑。她精心打扮了,還說得過去。一輩子當(dāng)一回新娘子,她喜歡穿什么就穿什么。從里到外都是新的,是她自己挑的。為了買衣服,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家服裝店,腿都遛細(xì)了。她卻不覺著累,非要買到稱心的不可。錢,是我媽掏的。我自個兒存的那點,早蓋到房子里了。所以,她那天張口要這要那,真把我氣壞了。這些事兒,我都想到了,可從她的嘴里說出來,聽了就不舒服。我真想訓(xùn)她,你是嫁人,不是嫁手表、嫁衣服。我買是我的心意,她伸手要,就把我惹煩了。我馬上想到,她到底是那號的……氣頭上,真想沖她喊,得了,拉倒,你去找給表、給衣服的吧!我何苦呢?忙結(jié)婚,家里樂樂乎乎的,特別我媽,還想著抱孫子呢,一個勁對我說:“長子長孫,如虎添翼?!背蛭覌尭吲d的樣兒,我心里反而覺著有些對不住。說好的,對我家任何人不提起她過去的事,我爸我媽知道了,百分之一百不同意,我那個小辣椒一樣的妹妹非同我鬧個天翻地覆不可。但我明明答應(yīng)了她,挺象回事地張羅好了一個家。為什么?直到結(jié)婚那天,我還在問自己。沒有充分的、非這樣不可的理由。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當(dāng)然,我不會變卦。我這個人,別看塊兒不小,膽子卻小,連雞都不敢殺,心也軟,就是脾氣倔,干什么事,認(rèn)準(zhǔn)了誰也拽不動,一條道走到黑。但事情操辦了,日子也過上了,我還是總擔(dān)著什么放不下。那天酒桌上,老爺子總算為女兒的婚事,高高興興地喝了個酩酊大醉。我不是小肚雞腸,計較。遇上別人的誤會,我也只是恨自己,心腸太軟。比如結(jié)婚前,頭一次去她的清潔隊看看,她們班長到挺客氣,倒水、讓坐,還直夸我。
“你可辦了件好事,積了德。而且,想得也周到,還來隊上看看?!?/p>
我說,“她的事,總得都關(guān)心到?!?/p>
不一會,她們都回來休息,有大媽大嬸,也有年輕輕的姑娘。她們聽說我來了,都不進(jìn)屋了,只在門窗外偷偷看幾眼,目光都挺神,還圍著熱飯的爐子,嘁嘁地小聲說,晚上回家,她對我說:“班里人都以為,你也是從那個農(nóng)場出來的。我說,根本不是,他是個團(tuán)員呢!她們都不信,愛信不信。我變了臉,她們才改了看法,都說你好?!彼艿靡狻?/p>
她真傻。她不知道我不愛聽這些話。其實,不用她說,我都能猜出她們的目光和議論。換了我,也會這么想,古話說,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在人家看來,愿意娶個犯過罪的、一輩子洗不清的女人,他一準(zhǔn)不是個好貨,起碼有什么缺陷。這很自然。如果我在胸前掛塊牌子說明自己,別人又會說,這是個白癡!
這種隱隱的煩惱,她是不會懂得的。也沒有親戚朋友知道。我只有自己寬慰自己,只要不犯“病”,真的改了,好好過日子,我就是擔(dān)當(dāng)著這些也值。但我總有顧慮,本性難移,就象俗話說的,狗改不了吃屎。
她心粗,很少往深處體諒我。結(jié)婚后,我們也吵架。只要看她繃起臉,我就想揍自己的耳光。當(dāng)初糊涂透了。我干嗎不學(xué)壞點,象那些男人一樣,光玩玩她?
但吵過了又好。夫妻、過日子就這樣嗎?
我最恨他不信任我。開始,他只要得空,就送我去上班。他是倒班的,有時干完夜班,到家也不歇,就和我一道騎車,他說,“去遛遛,早上空氣好”。遛一趟,來回兩小時,他就得少睡兩小時。班里老老小小沒有不說他體貼我,還怪羨慕我的。我知道,他送我,也是不放心我,怕我路上再遇著過去的熟人。有一天,我回家晚了點兒,去逛西單了,買點東西。到家,一進(jìn)門他就拉著臉問,“怎么才回來?”
“上西單了。”
“別懵我?!?/p>
“騙你是狗?!蔽姨统霭飫傎I的毛巾、汗衫。
“買這些小玩藝兒,用得了兩小時?你幾點離開班的?”他沒完沒了“早上離家,你沒說要去西單。”
我不理他了。既然不信我的,干嗎結(jié)婚?好象我真干了什么對不住他的事。因為他老想著我的過去,他想著,我自己也忘不了。但是,我真想忘掉。
不過,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有時候,幸虧有他老牽掛著,我才強壓住自己,沒干出越軌的事。就拿那件事說吧,調(diào)到三班,讓我代理班長。隊里說我這兩年表現(xiàn)好了,干活沒挑的,人也直爽,當(dāng)個班長試試看。我怕當(dāng)不好,給隊里丟臉,回家和他商量。他說,沒什么難的,只要說話處理事兒占著理兒。那就當(dāng)吧。既然當(dāng)了,我就得負(fù)責(zé)。那會兒,剛分來幾個高中畢業(yè)生,年紀(jì)很輕,水靈靈的,打扮又時髦,走在大街上,誰也想不到,她們會是掃大街的。她們自己心里也委屈著,所以,每天來班里換工作服,都鐵著臉,高跟鞋“踢踢踏踏”的,踩得磚地快裂了,總好象欠她們多還她們少。這我理解,誰不想找個可心的工作,奔個好前途。我對她們挑明了,“要么干脆別來,來了對付著干可不行?!蹦翘欤∶纷舆t到了,拖拖拉拉地去,沒掃完一趟馬路,就和一個男人,站在樹坑邊聊大天。我走過去,沒客氣,叫她快干,“五點,隊上要來檢查的?!彼琢宋乙谎?,有氣無力地扛上笤帚。下了班,去推車回家,我發(fā)現(xiàn)輪胎被扎了兩個窟窿,氣兒全跑了。香妹悄悄告訴我,是小梅用烤羊肉串的細(xì)鐵棍戳的。
“她人呢?”我兩眼冒火。
“算了?!毕忝脛竦?。
“哪能算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蔽铱刹皇呛闷畚甑摹?/p>
“人家在背后說了,你憑什么管人家?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毕忝煤眯牡匕言捖┙o了我,以為能壓住我的火氣,免得把事情鬧大。
“甭想用這種話壓我?!蔽覛獾米齑桨l(fā)紫,渾身打顫。隊里沒人不知道我的事,而且,來一個傳一個。我只有不理會,只要不當(dāng)著我面兒說,我就裝聾作啞。要是讓我聽到了,知道了,就沒那么便宜!“我去找她。要揍扁她!”我牙齒咬得“咯咯”響。我真會揍她,一不做,二不休,頂多再去蹲幾天拘留所,我心里象燒著了,火冒三丈,就想跳著腳罵。
“先去修車,呆會收攤了,你沒法回家。”香妹拖著我,想用緩兵之計。
“先修車,再跟她算帳!”我肺脹得鼓鼓的,出不上氣兒。
補內(nèi)胎、外胎,挺費事。天,眼看著黑下來。我?guī)椭蠋煾?,心里正想著,回家又得挨他的盤問,我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在外面這么讓人擠對,以后他更放心不下了。我得自己挺起腰來,“殺一儆百”,非得狠狠治一下小梅,讓大家瞧著,以后少跟我來這套。在班里,我不爭這口氣,怎么呆下去?往后,日子還長著呢。想定了,修完車,去小梅家,讓她父母也聽聽我的理兒。我是見過世面的,還怕什么?!那時刻,我象一只被鞭子抽著的陀螺,轉(zhuǎn)瘋了,靜不下來想別的。
付了錢,我剛推上車,車把被一只手捏住了。
“是你?”
“出什么事兒了?”他頭上冒汗,是騎快車找來的。
我只好原原本本說了。
“回家去?!彼盐业能嚨艮D(zhuǎn)頭。
“我咽不下這口氣?!?/p>
“少廢話,跟我回家?!彼T上了車。
我只好跟上了。睡一覺,消消氣。第二天,他請了假,陪我去隊上,由隊長找小梅談了話,沒打沒鬧,事情也了了。
事后想想,也有些后怕,要不是他硬拉我回家,不知道我會干出什么?何止是蹲幾天拘留所呢?!
后來,我還是把班長辭了。象我這樣的,還是什么也別當(dāng)?shù)暮茫?,我快生孩子了,一歇產(chǎn)假,也確實管不了班里的工作。
懷著孕,不管有沒有反應(yīng),我都堅持著照常上班,團(tuán)支部書記找我說,“你二十五歲,還可以爭取入團(tuán),哪怕爭取到最后一天,這是你的政治生命,和你肚里的孩子一樣,也是寶貴的、不可缺少的。”
她挺能說,把我說動了,如果真能入團(tuán),就能洗刷我的過去。小學(xué)里,我戴過紅領(lǐng)巾,但總共沒戴幾天。那時候,貪玩、逃學(xué)、挨揍,我覺得自己不配戴那根紅領(lǐng)巾。不戴它,玩起來輕松一些。以后大了,哪里還想過什么入團(tuán)?不被抓起來,能一天天混過去,就算萬幸……
“寫一份申請吧?!睍浾f,“你明天就交來?!?/p>
我寫的字象爬,還凈是錯別字。他幫我一字一句改,又端端正正抄一遍。第二天去上班,那份申請裝在小包里,小包掛在車籠頭上,我捏著車把,總覺著籠頭沉多了。
要生孩子了,要入團(tuán)了,我還是常常問自己,這是不是一場夢?!
四
我一心就想著她能生個兒子,不僅是還了我媽的“長子長孫”的愿。我就是喜歡男孩子,大了一點兒,帶他去爬山、踢球、釣魚,那光景才叫美呢。
那天,送她進(jìn)醫(yī)院,我站在手術(shù)室外面。聽著門里有了“呱呱”的哭聲,又響又亮,我猜想,那準(zhǔn)是我兒子,那分明是小子的啼聲。大妹興沖沖走出來,“哥,生了,九斤多吶!”
我立刻點起煙,太得意了,大胖小子。但我還是問一句,“男孩吧?”
“是女孩。醫(yī)生說,女孩子那么大的個兒、那么大的嗓門,不多見?!?/p>
我一松手,一口沒抽的煙,掉在了地上。
翻字典,給孩子取名章聽?!奥牎笔翘枌⒁鸬臅r候。
“還有啥意思?”她問。
她不愛動腦子,自己不琢磨。“聽”和“新”偕音,意思也近。太陽剛要升起的時候,意味著新的開始,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對孩子的出生,我是寄托希望的??上桥ⅰT谠伦永?,我左看右看,總覺著是男孩,也象男孩。我媽說,孩子剛出娘胎,看不出模樣??吹贸觥⒖床怀鑫叶缄P(guān)照了她,“以后不許讓小昕穿裙子。能抓玩具了,先買把小手槍。”
小昕出生不久,我工作也調(diào)成了,在釀造廠當(dāng)鍋爐工。活兒不怎么累,但也沒什么技術(shù)。唯一好的,就是離家近,騎車十來分鐘。
日子好象越過越松心了。
有了小昕,他不怎么管我了。他疼孩子,比我還上心。那會兒坐月子,他請了半月假,我吃剩的,他包圓。月子里孩子長了三斤,他也長三斤。我是越發(fā)的胖了,做姑娘時的細(xì)腰身,一下子變圓了。歇完產(chǎn)假去上班,她們都說我胖得快認(rèn)不出了。那幾個小姑娘沖著我直擠眼,還說,如果生孩子會變成這個樣,將來都不敢出門。她們不懂,女人生了孩子,象張缺腿的凳子又落下一條,馬上就踏實了。不為別的,就為這孩子,我也得好好干。真的,有了孩子,我覺著,那個過去的我,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不是連身子都改了樣?
入團(tuán)的事,因為退團(tuán)年齡延長到二十八歲,所以,團(tuán)支部馬上要幫我解決。我是很盼著這一天的,他給孩子取名昕,還不是想圖個好的兆頭。但據(jù)說,討論我的問題,也有堅決反對的。我在二班呆過,有個姓宋的農(nóng)轉(zhuǎn)工,到處說我壞話,說得很難聽,揚言,“勞教過的能入團(tuán),那么,清潔隊哪個人不夠團(tuán)員標(biāo)準(zhǔn)?哪個人不比她強!”說話真損。我要找她去說說。干嗎跟我過不去?不是一個班的,堵了她兩天沒碰上。第三天中午,她正在掏樹坑,我走過去,奪了她手里的锨。開始,還想著好好說,說急了,又忍不住罵開了嘴。我是下了決心不再罵人的。但那個中午,我是罵了二十分鐘,豁出去不入團(tuán)了,也得把話說清楚,得把心里的氣出了。她還了幾句,后來哭了。我不愿讓過路的人圍著看,才放了她。這事兒,很快在隊上傳開,說什么的都有。我和姓宋的見面也不說話了。我心想,入團(tuán)的砸鍋了,人家還不得在團(tuán)的會上,拼命反對我?罵了人,我恨自己,在節(jié)骨眼上還是管不住自己。不過,我沒罵錯人。我罵了該罵的。
有天午間休息的時候,我正在爐子上煮著掛面,姓宋的來了。我沒抬頭,不想理她。她走到我面前,很客氣地問一聲,“扈姐,有沒有打棒針線的粗針?我想織件外套。”她象沒事一樣,我也不好再擺架子了。我說“明天給你帶來?!笨煜掳嗟臅r候,團(tuán)支部書記找我,臉上露著笑,象是有什么好事兒。會不會?……我還是愿意往好處想。
“小扈,批準(zhǔn)你入團(tuán)了。宋英也舉手同意的?!?/p>
“真的?!”我心里只有慚愧了。我罵了人,罵得夠兇的,但人家還是主動來和我說話,還舉手投了一票……
回到家,我對他說,“以后要是再罵臟話,你把我的嘴縫上!”
“其實,縫上倒容易。”他說,“難的是,嘴邊找個看門的,從此管牢自己?!?/p>
入了團(tuán),宣了誓,有個報社的記者找上我,讓說說怎么轉(zhuǎn)變的。一時半會兒,我什么也說不出。他笑話我,“你真笨!”我反問他,“你倒替我說說看?”他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道道。
有許多事兒就是說不清。我說不清從前為什么聽不進(jìn)勸,由著性子,把自己糟塌個夠?我也說不清,勞教出來又怎么一步步的走了正道?還是那個記者幫我總結(jié)了一點,“是不是因為認(rèn)識了他?”
“沒錯。”我說。
“能不能讓我見見他?”記者很有趣,“我到清河去過。說起你的轉(zhuǎn)變,還生了大嗓門的姑娘,農(nóng)場里的人個個都問,小扈的丈夫,什么樣?!
“明天他中班,上午我讓他去找你。”
第二天,要去見記者,他特意換了身衣服。他比我細(xì)心。那天,隊上打電話說,有個記者找我,我干脆沒想到換下灰撲撲的工作服,就這么邋邋塌塌的去了。
他會對記者說什么?一定會說些從來不對我說的話。上午干活,我有點心不在焉了。
頭一次和大報記者,面對面坐著聊天。過去,我也喜歡寫點古詩什么的,就是不愛讀小說。朋友中,也沒有舞文弄墨的,干的都是實打?qū)嵉墓ぷ鳌?/p>
“想知道什么,問吧?!蔽疫€是有些緊張,連抽煙都鎮(zhèn)不住,總怕說話不得體,丟了面子。好在,記者也隨和,不咬文嚼字的。
“就想見一見,隨便說說。聽小扈說了些,她嘴里總要帶出你?!?/p>
“不瞞你說,我對自己,到現(xiàn)在還不可思議。有時也想,我要是不找她那樣的多好。只要她提出離,我保證離了?!?/p>
“那也是說說的?!庇浾咝π?。
“當(dāng)然,沒理由離。從打結(jié)婚,她挺辛苦的,上班、家務(wù)、看孩子。去年,我們和家里分開吃了,我是不做飯的,等到多晚,都是她動手。每天收拾完,就是小九點了。你說不上她有什么不好?!?/p>
“倒能說上不少好來。聽說,她在清潔隊搞工會工作,每年文明禮貌月,幫著不少孤老頭拆洗被子,縫做棉衣。工會組織獻(xiàn)血,報名的人少,她自己獻(xiàn)了兩次。上半年,局里文化考試,她考了78分?!庇浾叻”?,替她一一報功。
“說的這些都是事實。”我也承認(rèn),在單位里,她比我積極。調(diào)到釀造廠,那個廠長不是玩藝兒,頂了幾次,我也泄氣了。這不,廠長剛被公安局抓了,起訴是貪污強奸罪,才調(diào)來新廠長。
“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還是覺得生活缺了什么。有時候,一個人在家煩悶,就去小館坐坐,喝一升啤酒,要一盤餃子,聽那些也是來吃飯的吹牛。有一回在東四餐廳,同桌的是兩個女的,她們挺大方,和我拉呱起來,其中一個是在區(qū)文化館工作的,快三十了,還沒成家,她會畫畫寫詩。和她們說起來,挺那么快活。分手,在區(qū)文化館的那個,告訴了我電話。我存心不往心里記,說不上為什么。我想,我不會給她打電話的,我只是一個鍋爐工。再說,有必要打電話嗎?哎,沒想到,有一天門房老太太來叫電話,我一聽,就是她。她說她,要出差去了,順便去黃山寫生。還說,等回來有空再聊聊。接到這樣的電話,心里莫名其妙的高興,也莫名其妙的煩惱。回到家,坐到飯桌上,看她累得只悶頭吃飯,我會馬上想到那天在餐廳桌上,和那兩位津津樂道的談話,還會想到打到廠里的那只電話。甚至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如果我找一個象那個給我打電話的……”
記者善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說的不對?”
“挺對的,挺真實的?!庇浾哒f。
“你可別往文章里寫,小扈知道了,非和你干架不可?!?/p>
“正因為寫出來了,她才會不在乎。她沒正經(jīng)念過書,現(xiàn)在考初中文化,她能得78分,就很不錯了。以后,你再幫幫她,讓擠時間,多讀讀書報雜志,你們之間就會有新的話題了?!庇浾咚臀覀円槐舅麑懙臅€正規(guī)地簽了名、題了字?!拔野阉拿謱懺谇懊妫悴挥嬢^吧?因為我是先認(rèn)識她,才認(rèn)識你?!?/p>
是啊,前不久有一位作家來找過我,也是要我談?wù)勊?。談就談吧。反正,我能談的她,就那么回事兒。我們的生活也是最普通的。剛攢了點錢,她說買電視,我說買冰箱。最后還是聽她的,托人買了個牡丹牌十八時的。她掙錢比我多,聽她的也應(yīng)該。所以,我對記者說,是她引人注目,把她名字放前頭,理所當(dāng)然。盡管,我是她丈夫。
真的,我說的都是實話,信不信由你了。
啄木鳥198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