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揚州鶴”

韋明鏵

據(jù)說在西方，鶴被視為一種淫鳥。然而在中國，鶴作為一種富有吉祥色彩、高雅韻致和神仙風(fēng)度的嘉禽，卻在文化史上享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在歷來的傳說中，關(guān)于鶴的掌故軼事太多了，我們幾乎隨便就能舉出諸如衛(wèi)懿公好鶴、丁令威化鶴、林和靖子鶴等等一長串來。而“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也正是其中最著名的典故之一。

“揚州鶴”的魅力，在于它既意味著羽化登仙而脫離塵世，又表示著到人間最繁華處去縱情享樂。這種魚和熊掌兼得的事，被人們認(rèn)為既是妙不可言的，又是求之不得的。故“揚州鶴”作為一個典故，大抵總是含有“不可能”的意思。如南宋劉過《沁園春·送人赴營道宰》云：“心期處，算世間真有，騎鶴揚州？”元夏永《豐樂樓圖冊·題記》云：“錢唐故地之豪奢，臨安新府之雄壯。三千巷陌兮，叢花柳以兢妒；十萬人家兮，列綺羅而夸尚?！衽畮r、金沙井，依依鄴水之鳧；煙霞洞、瑪瑙坡，影影揚州之鶴?！泵黯挠印都魺粜略挕肪硪弧度A亭逢故人記》云：“茍慕富貴，危機(jī)豈能避？世間寧有揚州鶴耶？”清錢謙益《孫郎長筵勸酒》云：“燕山馬角可憐生，揚州鶴背知誰在？”在他們的筆下，“揚州鶴”是怎樣的神奇飄渺，可望而不可即！只是在被魯迅先生稱為“談鬼物正象人間，用新典一如古典”的《何典》第八回中，作者張南莊倒是寫道：

……忽聽得半空中幾聲野鶴叫，一朵缸爿頭云，從天頂里直落到地上；云端里立一只仙鶴，嘴里銜張有字紙?！?鬼谷)先生看了，點頭會意。便……跨上鶴背，騰空而起，望揚州去了。

但這也只是“鬼話”罷了。

那么，“鶴”畢竟何以與“揚州”如此有緣呢？翻一翻揚州的野史筆記，訪一訪揚州的故舊耆老，便知揚州確有不少關(guān)于鶴的韻事——比如城里有寺，傳為宋咸淳年間由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的第十六世裔孫普哈丁來揚州傳教時創(chuàng)建，以寺門象鶴首、甬道象鶴頸、大殿象鶴身、左右二廳象鶴翅、廳旁二柏象鶴足、兩側(cè)水井象鶴目，故名“仙鶴寺”。又城外有冢，據(jù)說清代僧人星悟曾飼鶴一對，后雄鶴病死，雌鶴亦悲鳴不食而死，星悟感其義，遂將它們?nèi)鐑x合葬，故稱“鶴?！?。又城南曾有“育鶴軒”，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二：“揚城中園林之美甲于南中，近多蕪廢，惟南河下包氏棣園為最完好?！瓐@中有二鶴，適生一鶴雛，逾月遂大如老鶴，余為扁其前軒曰‘育鶴?！庇殖潜痹小跋生Q”，李斗《揚州畫舫錄》卷六：“揚州城郭，其形似鶴。城西北隅雉埤突出者，名‘仙鶴。”——不過，所有這些都只是跟人們開了一個個玩笑，它們都不是“揚州鶴”的出處。

“揚州鶴”一語來自“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而此說早在南朝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南朝宋梁間人殷蕓所作《小說》云：

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愿為揚州刺史，或愿多貲財，或愿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

殷蕓的《小說》早已亡佚，但魯迅、余嘉錫、周楞伽等先生都曾從各種故書雜記中輯錄過這本書。據(jù)周楞伽先生說，關(guān)于“揚州鶴”的這一條，見《淵鑒類函》鳥部三鶴三，小題“上揚州”；又見《佩文韻府》鶴字“揚州鶴”條。這才是“揚州鶴”的真正出處。

“揚州鶴”之典一出，人們大抵都深信不疑這個揚州就是后來那個十里春風(fēng)常在、二分明月獨占的地方了。所以文天祥有《過邵伯鎮(zhèn)》詩云：“今朝車馬地，昔日戰(zhàn)爭場。我有揚州鶴，誰存邵伯棠……”按邵伯在揚州之北，因晉太傅謝安治水于此，人比于周之召伯，故地名“邵伯”(古召、邵通)；又后人追思其德，立廟以祀之，故號為“甘棠”。文山先生因途經(jīng)揚州城下，便想到“揚州鶴”、“邵伯棠”之典，他自然是把“揚州鶴”里的揚州當(dāng)做宋時的揚州的。清乾隆間，李斗撰成《揚州畫舫錄》十八卷，備載揚州風(fēng)物之盛，袁枚為其書作《序》曰：“嘻，余衰矣！以隔一衣帶水，不能長至邗江登眺為憾。及得此書，臥而觀之，方知閑居展卷，勝于騎鶴來游也。”隨園老人因序《揚州畫舫錄》，而想到“騎鶴來游”之句，他當(dāng)然也是把“騎鶴上揚州”里的揚州當(dāng)成清代的揚州的。

但他們都犯了一個錯誤。“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中的揚州，原非指隋唐以后的揚州。在隋之前，今天叫做“揚州”的這個地方，乃被稱作“廣陵”或“江都”。正如南朝吳聲西曲里的許多歌詞所唱的“揚州”并非指今日之揚州一樣，《懊歌》中的“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莫愁樂》中的“聞歡下?lián)P州，相送楚山頭”，《襄陽樂》中的“乘星冒風(fēng)流，還儂揚州去”……以及“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里所有的“揚州”都是指南朝的京城——建業(yè)，即今日之南京。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二三：“揚州：元帝渡江歷江左，揚州常理建業(yè)?！币驗閾P州州治在建業(yè)，當(dāng)時人就把建業(yè)喚作揚州。至于今日揚州之被稱為“揚州”，是從隋開皇九年才開始的。

關(guān)于這一“歷史的誤會”，早已有人提出要訂正了。如鄭逸梅先生《藝林散葉》第4047條云：

“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贝饲叭司湟?，誦者往往不求甚解，且以揚州即指今之揚州市而言。而李慈銘卻謂揚州指建業(yè)，今之江寧府。六朝以揚州刺史，為宰相之職，故愿為揚州刺史，猶愿為宰相也。一欲貴，一欲富，一欲仙，皆指其極者而言。可知揚州，即今之南京市。

又，陳汝衡先生《“騎鶴上揚州”解》云：

經(jīng)常在報刊上讀到談?chuàng)P州園林的文章，認(rèn)為揚州自古繁榮昌盛，并引用“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詩句，足見揚州早就為人所艷羨?！墒恰膀T鶴上揚州”里的揚州并非指現(xiàn)在的揚州市而言?！皳P州”這一地名轄境，在歷史上經(jīng)歷了多次的變更。……三國時的吳國曾把揚州設(shè)在建業(yè)，即今之南京，而今天設(shè)在江都縣境內(nèi)的揚州乃是隋唐以來才確定下來的?！@些，我們還是搞清楚為好。

最近，曹道衡先生也有《漫話“騎鶴上揚州”》一文，說：

現(xiàn)在不少人引用這個故事，大抵用來說明揚州(指今江蘇揚州市)是一個繁榮的好地方。其實這種說法包含著兩種誤解：首先，殷蕓所說的“揚州”，并非現(xiàn)在的“揚州”，而是今南京市；其次，殷蕓所謂“愿為揚州刺史”，主旨也不在說揚州繁華，而是指揚州刺史的地位尊貴。

就考證“揚州鶴”的本來意義而言，這幾位先生的意見，的確非常之正確。南朝人之所謂“騎鶴上揚州”，自然只能是南朝時的揚州，而不能是隋唐以后的揚州?！吧蠐P州”的“上”，也決不是“前往觀光”的意思，而是“走馬上任”的意思。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煙花三月下?lián)P州”，杜甫《解悶》：“商胡離別下?lián)P州”——這里的“下?lián)P州”，才真的是前往今日之揚州?！吧蠐P州”與“下?lián)P州”，一上一下之間，相差豈可以道里計！可惜多少年來，多少人們，，望文生義，不求甚解，將兩個不同的“揚州”混成了一談。凡欲研治中國文化者，難道不應(yīng)該從這里汲取有益的教訓(xùn)嗎？

不過我還想說的是，歷史文化現(xiàn)象是復(fù)雜的，考據(jù)學(xué)大抵只能解釋文化的“源”，而不能說明文化的“流”?！胺錾！币辉~的本義，有人考證是墨西哥，有人考證是新西蘭，有人考證是蘇北魯南一帶，但無法否認(rèn)在相當(dāng)長的時期內(nèi)它是指日本?！爸恰币辉~的由.來，有人考證是秦，有人考證是荊，有人考證是絲或綺，但不能不承認(rèn)在當(dāng)今的世界上它就是指中國。魯迅《送日本友人東渡回國》“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柳亞子《存歿口號》：“人間毀譽原休問，并世支那兩列寧?！?原注：孫中山、毛潤之。)如果依了考據(jù)家的意思去注解詩中的“扶?！薄ⅰ爸恰?，就一定會不知所云了。所以我覺得，對于一些約定俗成的說法，我們最好在指出了它的謬誤之后，還是采取承認(rèn)現(xiàn)實的寬容態(tài)度。

對“揚州鶴”之說，亦應(yīng)作如是觀。象郁達(dá)夫在《揚州舊夢寄語堂》里說的：“寫到這里，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jié)，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曹聚仁在《說揚州》里說的：“所謂‘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獨照揚州，揚州是人間天堂。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是人生至樂?！边€有象郭沫若為揚州史可法祠堂所寫的楹聯(lián)：“騎鶴樓頭難忘十日；梅花嶺畔共仰千秋?！绷稚⒅浗o揚州友人的詩：“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奇文與異氣，美景不勝收?！薄羞@里的“騎鶴”云云，都是指向今日的揚州哩！要說“考據(jù)”的話，似乎也應(yīng)該把這些都“考據(jù)”一下才對。

以此，我認(rèn)為很有必要再作一次如下的“訂正”：“揚州鶴”中的揚州，最初固然是指江南的建業(yè)，但在后世的詩文里，在后人的心目中，它實際上是指江北的廣陵。了解昨天的“故事”是必要的，明白今日的“時事”卻更重要。

而且，我認(rèn)為問題還不在于“揚州鶴”中的揚州是指什么地方，而在于這個廣為人知的典故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意義。就象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名辯思潮的批判》中談到公孫龍的詭辭時所說的：“問題倒不在乎那些詭辭當(dāng)作如何解釋，而寧在乎那些詭辭究竟有怎樣的社會意義。以何原因或用意而產(chǎn)生了那樣的詭辭，倒是我們治歷史的人所應(yīng)該特別注意的地方。然面一般研究古代思想的朋友們，卻偏偏不肯注意到這些上來。”

在一般人的意識中，無論“揚州鶴”里的“揚州”是指廣陵還是金陵，它實際上是代表了想象中的人間最美妙的去處。所謂“腰纏”、“騎鶴”，不過是表達(dá)了人們對于一種理想中的極樂世界的渴望與追求罷了?！瓦@一點而言，“揚州鶴”中的“揚州”，確乎是指今日之揚州。

清褚人獲《堅匏四集》卷一：

隋唐以后之揚州，秦漢以前之邯鄲，皆大賈走集、笙歌粉黛繁華之地。古語云：“騎鶴上揚州”，以騎鶴為神仙事，而揚州又人間佳麗地也。

因此南明小朝廷的高杰、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諸藩，無不欲爭奪揚州?！澳阏甲》比A廿四橋，竹西明月夜吹簫；他也想隋堤柳下安營巢，不教你蕃厘觀獨夸瓊花少。誰不羨揚州鶴背飄，妒殺你腰纏十萬好，怕明日殺聲咽斷廣陵濤?！?孔尚任《桃花扇》第十八出《爭位》)揚州這“人間佳麗地”，竟使得南明重要支柱的江北四鎮(zhèn)將領(lǐng)，置抗清的大業(yè)于不顧，而陷入自相殘殺之中了。

“揚州鶴”的意義，從消極方面去理解是“貪得無饜”；從積極方面去理解卻是“不斷追求”——追求富裕，追求長生，追求地位。難道金玉之寶只能供石崇、王愷們?nèi)ザ犯粏?？難道不死之藥只能讓秦皇、漢武們?nèi)フ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就不能給陳涉、吳廣們也來做做嗎？今《辭源》有“騎鶴上揚州”條，謂“形容一種妄想”，未免過于嚴(yán)肅；又《辭?！芬嘤小膀T鶴上揚州”條，謂“比喻貪婪的妄想”，似乎更失之偏頗；曾見臺灣《中文大辭典》里有“揚州之鶴”條，僅謂“喻欲多也”，庶幾為持平之論。

然而奇怪的是，“騎鶴”的意思本是要成為天上的神仙，“腰纏”的意思卻是要擁有人間的富貴；按理說，做了快活的神仙就不應(yīng)該再迷戀紅塵中的富貴了。但“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兩句話，卻偏偏把對于成仙的幻想和對于發(fā)財?shù)目释τ诋?dāng)官的企求全部揉合在一起了。我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典型的例子，從這個例子里，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社會心理的真實的一面?！都t樓夢》里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中有這樣兩句給人印象特別深的話：“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曹雪芹的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同“揚州鶴”的內(nèi)涵恰好是相契合的。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統(tǒng)治者總是希望人民奉行清心寡欲、安貧樂道、逆來順受的人生哲學(xué)?！按嫣炖?，滅人欲”雖是宋代陋儒們的“發(fā)明”，但究其思想，卻是縱貫了中國歷史的古今的?？追蜃颖阏f過“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話(見《論語·述而》)，還贊賞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生活(見《論語·雍也》)。人的一切合理的欲望，似乎都是一種非份的奢求。在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卻以極富誘惑力的語言，大膽地宣稱要上天入地，縱情享樂。這在那萬馬齊喑的社會里，也算得上是驚人的一聲吶喊了——盡管它是以庸俗的面貌出現(xiàn)的。

正由于這個典故的感染力很強，所以人們不但在詩文中常常引用它，以委婉地表露內(nèi)心的希求，它還被編成了戲曲。據(jù)莊一拂先生《古典戲曲存目匯考》卷十二載，清代三原雙生曾撰《揚州鶴》傳奇三卷四十出，原見吳興周氏《言言齋劫存戲曲目》，今藏上海圖書館。又據(jù)《曲海總目提要》卷二十八《快活三》條，云：

《快活三》，未知何人所作。所演蔣霆得婦事，見祝允明文，載在《紀(jì)錄匯編》，因附會云霆作揚州太守，以票會銀十萬，其后與婦俱仙。蓋采《太平廣記》之說：有四人言志，一人欲貴，愿為揚州太守，一人欲富，愿腰纏十萬貫；一人欲成仙，愿騎鶴升天；又一人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殆欲兼富貴神仙于一身也。作者因蔣霆得婦事，出于意外，遂緣飾成之，以快活之事凡三也?！雀磺屹F，又作神仙，故日《快活三》也。

關(guān)于《快活三》的本事，亦見明人凌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二《陶家翁大雨留賓蔣震卿片言得婦》。追求快活在禁欲主義的時代本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的?！翱旎睢倍劣凇叭?，真不啻是無所畏忌的解放宣言??！

揚州既是一個人間的極樂世界，在民間也就流傳了許多的口碑。如唐代有“揚一益二”之諺(見洪邁《容齋隨筆》卷九)，意謂全國之盛數(shù)揚州第一，益州(今成都)第二。宋以后的揚州雖然大不如前了，但昨日的繁華記憶猶新，而且，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緣故吧，所以明代也有“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的俗語(見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八十回)。這與“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見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回)、“長安雖好，不是久戀之家”(見吳承恩《西游記》第九十六回)可謂異曲同工了。要說揚州與梁園、長安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梁園為漢代梁孝王宴賓之所，長安為漢唐諸王朝立國之都——它們都充滿了“王氣”；唯獨揚州，卻完全是市井商民的天下。

揚州是這般的快活無比，故人皆向往之。以至張祜的一絕《縱游淮南》——“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雖然全不避諱世人深忌的“死”字，卻依然成了人人愛誦的名篇。揚州竟然不但是生的好地方，仿佛也成了死的好去處！于是，連“揚州死”也成了人生難得的幸事?！督鹌棵贰返谄呤呋赜幸痪湓挼溃骸昂?，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柜，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边@“黃金入柜”，便是說死了以后安葬在揚州的意思?！洞竺饕唤y(tǒng)志》：“金柜山在揚州府南七里，山多葬地；諺云：‘葬于此者，如黃金入柜，故名?！?/p>

這一來，“揚州死”也幾乎成了一種時髦，頻頻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明人黃周星《同諸子游上方寺》：“墓田雖好誰能死，橋上神仙不可尋?！鼻迦吮R見曾《留別揚州》：“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苯枷爰椅涸吹摹稉P州畫舫曲》中，亦有“山外青山樓外樓，人生只合死揚州”的句子。凡此，皆用“揚州死”之典。為了追求人生的快樂，寧愿以死為代價，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勇敢。

然而揚州并不是真的天堂，象許多未曾到過揚州而只是遙遙地仰慕它的名聲的人們所想象的那么好的。也有人窮死在揚州，如清代的偉大作家吳敬梓。吳敬梓是因窮愁所迫而從金陵來到揚州的，但他在揚州生活得并不快活。揚州慷慨贈送給他的禮物，只是“揚州死”。據(jù)程晉芳《文木先生傳》說，吳敬梓在揚州的最后日子里，最愛念誦的一句話便是“人生只合揚州死”，不料后來真的成了“詩衣食讖”。

近讀清人詩，有吳嘉紀(jì)《過兵行》寫道：“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shù)椽屋。大兵忽說征南去，萬里馳來如疾雨。東鄰踏死三歲兒，西鄰虜去雙鬟女。……”寫的是揚州屠城十年后的情況。又有張云《淮上流民嘆》寫道：“去年施粥在揚州，但道揚州為樂土。朝亦不得棲，暮亦不得棲，黃昏空巷風(fēng)露凄。富家大屋牢雙扉，暫從下相為依。無端猛雨深濺泥，男方呻吟女又啼?！睂懙膮s是乾隆盛世時的情景。對于普通的人民來說，揚州哪里是什么“樂土”呢？這里有亂離，有凍餓，也有呻吟……

由此看來，對“揚州鶴”之說還需要再來一次“訂正”：如同江南人愛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山東人愛說“登泰山而小天下”、安徽人愛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廣西人愛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四川人愛說“峨嵋天下秀，夔門天下險，劍閣天下雄，青城天下幽”一樣，揚州人愛說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包含著很大的偏執(zhí)、夸張、虛假、狂妄。

堂吉訶德在談到他的意中人杜爾西內(nèi)婭時說：

她頭發(fā)是黃金，腦門子是極樂凈土，眉毛是虹，眼睛是太陽，臉頰是玫瑰，嘴唇是珊瑚，牙齒是珍珠，脖子是雪花石膏，胸脯是大理石，手是象牙，皮膚是皎潔的白雪……(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第十三章)

其實她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姑娘，長得跟男人一樣，“身子粗壯，胸口還長著毛呢。”

揚州好象是杜爾西內(nèi)婭。面夢想著騎“揚州鶴”的人呢？對不起，真好象是那位愛白日做夢的騎士了。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揚州金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