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至
五四以來,我國翻譯過不少國家和地區(qū)的文學名著以及一般性的作品,可是北歐五個國家的文學,雖然有過魯迅、茅盾的提倡,介紹卻是很不夠的。當然,易卜生的戲劇、勃蘭兌斯的文學史著作,在中國產(chǎn)生過相當大的影響,安徒生的童話陶冶了千千萬萬中國兒童的心靈,豐富了他們的幻想,但除此以外,關(guān)于北歐文學,我們知道的就很有限了。近些年來,由于國家之間、人民之間的友好交往日益頻繁,學習北歐語言,研究北歐文學,評介北歐的作品的人逐漸增多,這部當代北歐短篇小說的出版正好適逢其會,它使讀者能從不同角度而又比較集中地了解北歐人怎樣生活,怎樣思想,文藝界有些什么流派,有些什么與其他國家不同的特點。我不懂北歐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更談不上懂得它們的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但由于我在八年前到北歐五國作過為期兩個月的訪問,五年前又被邀請到瑞典、丹麥住過三個星期,那里的山水人物曾給我以難忘的印象,我對他們產(chǎn)生一種深厚的情誼。我希望能在這本選集中某些(不是所有的)短篇里再一次看到那里的山水人物,重溫一次往日的情誼。
我初次訪問北歐,是在一九七七年,從北京出發(fā)時,粉碎四人幫還未滿一年。經(jīng)過十年浩劫,與國外隔絕,到了從前沒有到過的北歐,一踏上那里的土地,便感到耳目一新,許多事物跟我原來設(shè)想的幾乎完全兩樣。最顯著的是位置接近北極圈的冰島,顧名思義,那里該是冰天雪地,寒風凜冽,想不到地下高溫的噴泉給冰島的居民送來永恒的溫暖,冬季都可以露天游泳。島的絕大部分被火山爆發(fā)時噴吐出來的熔巖覆蓋,可耕地只占全島面積的百分之一二,人口不過二十幾萬,可是冰島人把沿海可以居住的城市建設(shè)得嫵媚多姿,別饒風趣。冰島曾長期隸屬于挪威和丹麥,直到一九四四年才成為獨立的共和國,但是它保留了北歐最古老的文化。從十二世紀起,冰島人就用《埃達》詩體歌頌了民族大遷徙后與基督教傳入以前的北歐的神話與英雄傳說。他們更多地寫出西歐最早的散文之一《薩迦》,記載了氏族與氏族之間、國王與國王之間無止無休的爭奪,以及海盜侵擾歐洲沿海各地的事跡?!栋__》富于幻想,《薩迦》是客觀的記實,不加粉飾。一個冰島的朋友自豪地說:“在中世紀,丹麥、瑞典、挪威的國王們爭奪領(lǐng)土,人們忙于打仗,我們的祖先卻在和平的冰島用羊皮紙寫下來北歐古代的史實和神話?!?/p>
在中世紀,丹麥和瑞典都各自有過一個時期稱雄一世。丹麥女王瑪格蕾特一世曾把挪威、瑞典合并于她的統(tǒng)治之下。十六世紀瑞典獨立后,十七世紀便指兵南下,參加了在德意志土地上進行的三十年戰(zhàn)爭。只有挪威經(jīng)常處于弱勢,時而隸屬丹麥,時而與瑞典聯(lián)合,直到一九○五年才取得獨立??墒撬奈膶W藝術(shù),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后大放異彩,易卜生的戲劇、格里格的音樂、蒙克的繪畫,都是舉世聞名。恩格斯在一八九○年寫給?!ざ魉固氐男爬镎f:“挪威在最近二十年中所出現(xiàn)的文學繁榮,在這一時期除了俄國以外沒有一個國家能與之媲美?!迸餐谝话艘凰哪昝撾x丹麥與瑞典聯(lián)合時,制定了一部憲法,恩格斯在同一的信里說,挪威“已經(jīng)找到機會爭得一個比當時歐洲的任何一個憲法都要民主得多的憲法”。至于挪威的奇山異水,絢爛的秋林,汽車從那里駛過,好象永無止境,因此在我的記憶里也永未消失。
丹麥和瑞典,都曾經(jīng)擴大領(lǐng)土,侵略鄰邦,十八世紀以后,它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境內(nèi),爭端漸趨平息,著名的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也就應(yīng)運而生。在丹麥,且不提歐登塞、安徒生的故居吸引了多少從世界各地來的旅客和兒童,就以哥本哈根大學而論,一位文學教授引導(dǎo)我走進一間可容二三百人的課室,他說,勃蘭兌斯曾在這里講授歐洲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隨后他指著窗外的一條街說,一百二十年前基爾克郭特天天在這里散步。我想,這位憤世嫉俗、對歐美現(xiàn)代哲學發(fā)生巨大影響的思想家于一八五五年在散步時昏倒死去,也許就是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上。
在五個國家中間,以人口而論,瑞典可以說是蔚然大國,因為除人口稀少的冰島外,其他三國人口的數(shù)目都在四百萬與五百萬左右,而瑞典的人口則有八百多萬。瑞典在十五世紀就在烏普薩拉建立了大學,瑞典歷史上許多著名的文人學者都跟這個大學有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能在夢幻中與神鬼交往的神秘哲學家斯維登堡,給植物分科立目、在生物學史上做出重要貢獻的林奈,從自然主義轉(zhuǎn)變?yōu)槌F(xiàn)實主義的斯特林堡,——有的在那里學習過,有的在那里工作過,至今在烏普薩拉,人們還樂于談講他們的軼聞趣事。從一九O一年起始頒發(fā)的諾貝爾獎金,雖未必很公允,但對世界上科學與文學的成就起了一定的鼓勵作用。
種族和語言與前邊四個國家的人民截然不同的芬蘭人,在遠古時代從亞洲遷移到北歐的東北角,在被稱為“千湖之國”的地區(qū)安家落戶。十二世紀他們被瑞典人征服,十八世紀二十年代又劃入俄國的版圖,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后才取得獨立。這個長期被異族統(tǒng)治的民族并沒有忘卻基督教傳入以前他們祖先所歌唱的神話與英雄傳說。這些歌唱代代相傳,在人民口中保存了數(shù)百年之久,直到十九世紀才由一位學者把它們連串起來,整理成長篇史詩《卡勒瓦拉》。《卡勒瓦拉》不僅可與冰島的《埃達》遙相呼應(yīng),就是與印度、希臘的史詩相比,也無遜色。
以上說的大都是歷史上的舊話,但對于我這樣一個生疏的旅客,初次聽聞,也不無新鮮之感。下邊再說些半新半舊的話,以便進入我所聽到和看到的“當代”。
北歐五國,在十九世紀都是農(nóng)業(yè)國,人民生計困難,有不少人遷移到美洲謀生,這在它們的文學中都有所反映。二十世紀,它們漸漸工業(yè)化,由于沒有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人民的生活也富裕起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治愈后,近二十年來,科學技術(shù)迅速發(fā)展,它們的政府一般都實行福利政策,瑞典成為舉世聞名的福利國家。因之它們的文化與社會生活都發(fā)生顯著的變化。關(guān)于這種變化,我從有限的接觸中聽到過一些反應(yīng)。
在北歐,很難看到我們心目中的農(nóng)村,我訪問過幾家農(nóng)戶,都是獨自一家用機械耕種幾十公頃的土地。丹麥一個農(nóng)戶的主人引導(dǎo)我參觀了他清潔的飼養(yǎng)場和高大的機械房后,站立在他的家門前,望著廣袤的田野,不無感慨地說:“這片土地從前需要五家的勞動力耕種,如今機械到農(nóng)村,人口入城市,只剩下我這孤零零的一家,好不寂寞?!北焙0l(fā)現(xiàn)石油,給挪威帶來財富,是一件大好事,挪威西南臨海、建立于十一世紀的古老的斯塔萬格市很快地就變成新興的石油城。我在那里住了一天一夜,早晨走進餐廳,出人意料,里邊坐著許多說英語的婦女和小孩,都是與挪威合作開發(fā)石油的美國資本家的家屬。這天下午,我訪問一個年輕的社會學者,她正在調(diào)查開發(fā)海底石油的工人們的生活,她談了一些新問題后,用這樣一句話作了結(jié)束:“美國人帶來技術(shù),也帶來了美國的生活方式?!币晃蝗鸬湓娙速浗o我一本詩集,封面上畫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坐在電車上,有的坐在船上,有的走在路上,男女老幼都面帶笑容,中間顯著地位坐著一個資本家,他洋洋得意,好象這些人的“幸?!倍际撬馁n予。人們看著這幅畫不禁要問:這些人將要到哪里去?他們的明天和將來是否也是這樣?詩人笑著說:“這就是我們的福利國家。”與這幅畫相類似,一位廣播電臺的臺長向我說:“白天緊張工作,晚間看電視代替讀書,周末到郊外一宿,這就是一般人的生活。”此外,我還聽到一些問題:人們經(jīng)常感到失業(yè)的威脅,有些企業(yè)卻雇用廉價的外國工人。家庭的解體是不是必然的趨勢?婦女解放是否只解釋為性的解放?老人為了排解寂寞,是否只能把一條狗當作自己的親人?文學的風尚往往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某個時期傾向社會批判,表示反抗,某個時期回到內(nèi)心,描述隱秘的私情,是由于時代的需要,還是受到外來的影響?丹麥有人向我說,“安徒生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但是瑞典一位作家跟我談到安徒生,他說,“《皇帝的新衣》到現(xiàn)在還有現(xiàn)實意義?!薄线叺哪切┣闆r,我不知道在這部短篇小說集里是不是有所反映?
北歐人勤勞自立的美德,給我深刻的印象。在冰島我看見有人利用假日,一磚一瓦地筑造自己的住房。在芬蘭訪問一位畫家,他的寓所別具風格,不同凡響,是他和他的妻子共同設(shè)計親手建筑的。當然,也有建筑材料公司為他們準備好室內(nèi)室外各種應(yīng)有的材料,他們買來,便能象小孩堆積木那樣,稱心如意地把房屋堆砌起來。青年人滿了十八歲,便自力更生,不接受父母的資助。在冰島和丹麥我都看見過小學生在清晨上學之前,從報社里領(lǐng)取一二百份報紙,挨門挨戶地遞送,掙得自己的零用錢。他們熱愛自由民主,挪威被法西斯德國占領(lǐng)時,挪威的共產(chǎn)黨員和愛國人民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斗爭,特隆海姆附近的“抵抗博物館”陳列著當年法西斯的種種暴行和抵抗運動中許多英勇的事跡。北歐的進步人士關(guān)心發(fā)展中的國家,他們中間有些作家、藝術(shù)家去亞洲、非洲、拉丁美洲旅行或作較長時期的居住,報道那里的生活,同情或支持那里人民的斗爭。他們良好的勤勞習慣,他們熱愛自由民主的精神,我想,在這部小說集的某些篇章里應(yīng)會有所表現(xiàn)。
小說集的編譯者向我說過,選譯的小說主要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也不排斥現(xiàn)代主義各種的創(chuàng)作方法。采用什么創(chuàng)作方法,是作者的自由,讀者可以有愛好的不同,沒有權(quán)力叫作者只能這樣寫,不能那樣寫。這些當代小說的作者在他們運用現(xiàn)實主義或現(xiàn)代主義各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同時,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還繼承了《薩迦》完全客觀不加粉飾的樸素風格或《埃達》與《卡勒瓦拉》中神奇的幻想?是否還有斯維登堡神秘的夢幻或基爾克郭特的悲憤與憂郁在某些篇里流露?
我提出了這一系列的問題,都是出于揣測,它們或許與小說集的內(nèi)容有關(guān),也許無關(guān)。不管怎么,我是希望我過去在北歐極短時期內(nèi)的所見所聞能在這部集子里得到一些印證,享受一點與故人重逢似的快樂。
一九八五年八月六日
(《當代北歐短篇小說集》將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