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向太陽

徐德仁

我國著名的油畫家吳冠中，在介紹后期印象派大師梵高時，有這樣一段精彩的話:“每當我向不知梵高其人其畫的人們介紹時，往往自己先就激動，卻找不到確切語言來表達我的感受。以李白比其狂放?不合適。以玄奘比其信念?不恰當。以李賀或王勃比其短命才華?不一樣。我童年看到飛蛾撲火被焚時，留下了深刻的永遠難以磨滅的印象。梵高，他撲向太陽，被太陽熔化了!”

呵，撲向太陽，被太陽熔化了!

巴爾扎克，在不到二十年時間里，長短總共寫了九十一部作品。他每日伏案，一般都在十小時以上，有時連續(xù)十八小時。他疲乏了又怎樣呢?拼命喝咖啡。他明知這樣喝，是在玩命。他還斷定自己“將死于三萬杯咖啡!”巴爾扎克也在撲向太陽!他的太陽是什么?不就是被恩格斯稱之為“真正法國歷史”的《人間喜劇》!巴爾扎克被《人間喜劇》熔化了!

古希臘大哲學家德謨克利特一當認定太陽并不在外部世界而只存于自己心中的時候，毅然弄瞎自己的眼睛——排除外界一切形象干擾，而進入到一個純理性的絕對思維世界中去——撲向心中的太陽!

也許撲向太陽的人，都是沒命的、玩命的、視命為“仇敵”的。然而，這話也對、也不對。從另一個方面看，他們于命，又何等謄戀乃至“忍辱偷生”。人所共知的司馬遷，入仕，而蒙不白；為臣，而遭腐刑。身陷囹圄，極盡其恥，但司馬遷活過來了。他以驚駭世俗的大智、大勇，鍥而不舍，矢志如一，搜羅詮注，爬梳剔抉，終于，在那竹簡上鐫刻下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這就是《史記》。司馬遷撲向《史記》，為《史記》熔化了!

撲向太陽的人，不是占有太陽。太陽是屬于全人類的。據安格爾回憶:貝多芬經常一人在維也納近郊，這時他的耳朵幾乎全聾了。有一次，他驀地在路上跪了下來——靈感來了，他跪著記錄正構思的樂曲。這時，路上出現了一大隊送殯行列，貝多芬全然不覺。然而，他被認出來了。送殯行列驟然“凝固”了:“等一等，讓他寫完?！薄?，人們屏息靜氣，正等待著太陽的升起啊!無獨有偶，八十四歲的雨果逝世，整個巴黎慟哭了!竟有兩百萬法國人民自發(fā)地送殯?！驗樘栯E落了!

如果說太陽系里的太陽，是因其輻射出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七種不同色帶，才構成其無比絢麗的光環(huán)，那么人類精神領域里的太陽，也只有在創(chuàng)造出人所不同的奇卉異葩，才能登上奧林匹斯山巔而成為擎著光明的阿波羅神。

齊白石一生經歷過多次險變，到了年屆甲子，還不滿意于自己繪畫創(chuàng)作，毅然對自己的藝術風格“變法”。他“破釜沉舟”，寫出告示:如果變法失敗，“餓死京華街頭，公等勿憐?！薄@是何等精神!齊白石，終于超乎尋常了。他出前人所未出，標時俗所未標，那些荷花、小蝦等等小東西一經齊白石手，就那樣生機盎然，情趣橫生，透露出一種自然、樸質、率直的美!——齊白石，熔化在太陽里，他的光彩神奇炫目，蕩人魂魄!

太陽是熾熱的。她存在于天界。但勇敢的普羅米修斯把太陽的火種帶到了人間而甘愿承受苦痛的懲罰。——如果說這是古代的希臘神話，那么十九世紀的莫奈，正是近代的普羅米修斯。他的《日出印象》，第一次把天界的太陽真正帶到了人間。于是，沙龍拒絕他，世俗冷落他，輿論撻伐他，但莫奈堅強不屈。終于，經過了時間的考驗，人們開始認識了，激動了，洶涌澎湃了:“啊，這才是真正的太陽!”相形之下，那過去的一切太陽又算得什么?莫奈把當時物理學對于光與色的最新研究成果運用于繪畫藝術，他的《日出印象》豈止是畫的太陽?簡直是在輻射著光與熱，烤灼著人們的肌膚，閃爍著人們的眼睛，振蕩著人們的靈魂……呵，《日出印象》已在人們心中激起了強烈的、無法抗拒的印象，于是，浩浩乎開了一代印象派流風，出了諸如德加、雷諾阿、塞尚、梵高……如許大師!

哦，煞尾吧，就用我幼年時讀過的一首古老歌謠:

“太陽遙在天界。

太陽也在人間。

太陽——就是我們自己!”

(王大鵬摘自《長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