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興
一、玉殞星沉
1964年,周恩來總理對程思遠先生說:“我聽章士釗先生說過你們家林黛女士的情況,我很掛心。祖國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需要更多的人才。如果她愿意回到內(nèi)地來,可以更好地發(fā)揮自己的才能,為祖國的社會主義電影事業(yè)貢獻力量。”
程思遠先生感動地說:“我一定轉(zhuǎn)告,一定……”
唉,如果真的及時轉(zhuǎn)告了這番美意,那就不但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且,對千千萬萬的影迷,對整個中華民族的電影事業(yè)來說,也許就可能避免一場不該出現(xiàn)的損失。
遺憾的是,一切都來不及——
1964年7月17日,香港的晚報首先宣布:“影后林黛自殺身亡”,“藝苑名伶香消玉殞”!接著,臺北、新加坡、馬來西亞,整個東南亞及海外華僑社會都震動了。港臺報紙為此專門出版了號外,各報發(fā)行量劇增。林黛死后第二天,成千上萬的香港居民頂著烈日,擁集在灣仔道的香港殯儀館門前,排了一里多長的人龍,爭睹林黛的遺容。據(jù)港報所載,“獲此殊榮者,三萬而已”。出殯之日,香港萬人空巷,約十萬人涌上靈車經(jīng)過的街頭,為林黛送葬。“林黛所獲哀榮,為香港開埠以來所罕見!”
著名電影導演李翰祥說:“林黛的自殺,是中國電影界繼阮玲玉之自殺后的最大損失?!毕愀壑耸恳讼壬舱f:“自阮玲玉之后,中國影星之死,沒有一個能象她這樣感動人心的?!?/p>
林黛,這萬人痛悼的第二顆殞星,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她的墓碑上,鐫刻著這樣一段“蓋棺論定”的話——
“林黛女士,本姓程,名月如,廣西省賓陽縣人,為政海名宿程思遠博士及蔣秀華女士之長女。一九四九年來港,十七歲獻身銀壇。十余年來,月如先后主演國語片凡數(shù)十部,以《金蓮花》(1957)、《貂蟬》(1958)、《千嬌百媚》(1961)、《不了情》(1962)等四片在亞洲影展中獲最佳女主角獎,連續(xù)四屆,高踞亞洲電影皇后寶座,影迷數(shù)以千萬計,遍及全球。此一輝煌偉大成就,不僅為中國電影史上空前未有,且為世界影壇所僅見?!?/p>
那末,程月如女士這位廣西姑娘,是怎樣成為電影皇后,又怎樣香消玉殞的呢?
二、離亂童年
1934年12月26日一個女嬰在南寧市呱呱墜地了。
她的父母——程思遠、蔣秀華夫婦對于這愛情的結(jié)晶,愛之如連城璧玉。
父親說:“瞧她這小臉,簡直是中秋的圓月似的,就起名月如罷!”
但是,童年的月如,不僅經(jīng)歷著民族的動亂,而且經(jīng)歷了家庭離散的痛苦。
1940年,她父母因志趣不合而離婚。當時,未滿六歲的月如已經(jīng)十分懂事了。在父母將要簽名離婚的時刻,她號啕痛苦,撲倒在父親跟前,雙手抱著父親的右腿:“爸爸,你和媽媽不要離婚罷,不要……”
這一片至情,幾乎動搖了雙親的決心。但是,夫妻關系畢竟不能靠子女之愛這一條孤單的纜繩維系著,她的父母最后還是離了婚。離婚時,雙方協(xié)議,月如隨母親生活,生活費由父親供給。
1942年,程思遠被調(diào)到重慶工作。第二年,日本侵略軍加強了攻勢。1944年6月,長沙失守,桂林告急。當局日夜動員“緊急疏散”。外婆家打算逃到三江去,考慮到月如年幼,逃難不便。當時,正有一位姓蘇的輪船公司經(jīng)理由上海逃難來到桂林,要去重慶。蔣秀華便托蘇經(jīng)理把月如帶到重慶,交給程先生。
“爸爸,——”月如見到了闊別多年的父親,一片至情至性,不禁撲倒在他的懷里,痛哭了一場。
當最初的感情激蕩趨于平靜之后,程思遠就帶女兒上了汽車,在重慶山城的坡道上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到了國民黨中央機關的宿舍,向一位聞聲出迎的女職員介紹了自己的女兒——
“月如,快叫阿姨!”做父親的大聲地催促著。
當十歲的小姑娘睜開迷惘的眼睛,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的時候,她看到的是一個典型的下級職員的住宅。那位“阿姨”只是她父親部下的一名普通小職員而已。而他的父親,身兼國民黨中央委員等要職,開會,辦公,視察,演說……忙得夠嗆。偶有余暇,驅(qū)車來看望看望她,也只寥寥數(shù)語,盤桓幾分鐘就走了。
月如被留在這位非親非故的“阿姨”家里,完全象一個小家碧玉那樣生活著。她不僅學會了自己梳頭,自己洗衣服,還學會了自己做針線活。
“我自己來!”小月如常常這樣說,這句口頭禪,反映了一個得不到父母照顧的小姑娘頑強自立的心情,深沉內(nèi)向的性格的形成。
程月如在霧都重慶住了一年多,八年抗戰(zhàn)終于到了盡頭,神州大地光復了。
國民黨中央的一大群黨政要員還都南京。月如跟著父親,登上飛機,第一次來到石頭城里。
三、顯宦千金
在光復的狂歡中,百廢待興,程先生對教育女兒的問題也擬定了一個宏大的計劃,替她找到一所以管教嚴謹而著稱的匯文中學。
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來二去,小月如長到了十四歲,進入了“及笄之年”。她不僅從生理上早熟了,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小姐;而且在心理上也早熟了,她變得活躍而任性:她懂得打扮,懂得花錢,懂得玩樂——喜歡看電影,更喜歡跳舞。
當時,程思遠地位顯要,交游又廣,家里經(jīng)常舉行舞會——這是當時官場的時髦而靈活的交際方式。而每逢這樣的舞會,月如作為程府唯一的小姐,照例都要參加。她,以靈秀的臉龐,苗條的身材,輕盈的舞步,引起了全場賓客的注目。
她,簡直是上帝為舞場而造就的。瞧,那節(jié)奏感多強烈,那步態(tài)多飄逸,各種時髦(至少對中國的社交界而言)的舞蹈,什么華爾茲、探戈、狐步……她只要在舞池邊這么一站,看上三兩場保證一學就會,而且一會就精。
舞曲奏起來了,程大小姐隨著父親進入了舞池。程思遠是把舞場當官場來看的,在輕盈的旋舞中,他解決了一個又一個棘手的政治問題,輕快的舞曲托著他扶搖直上。而程月如則把舞池當學堂來上的。她的成績在舞曲聲中逐步下降,而嬌氣也在舞伴的阿諛聲中逐步上升……
四、躋身銀壇
1950年初,月如到九龍尖沙嘴一家照相館拍照片。這家鋪子的老板叫宗維賡,是拍攝美術照片的能手。那么一位妙齡美人臨門,豈能錯過一顯身手的機會!他親自操機,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幾張美術照,并揀了一張最為得意的加以放大,陳列在櫥窗內(nèi)最顯著的地位上。
人以藝傳,藝以人傳。這張照片很快就傾倒了九龍,遠遠近近的人們慕名而來,在櫥窗前佇看芳姿者絡繹不絕。
一天,櫥窗前來了個好奇的人。
此人非他,乃是香港長城影片公司負責人袁仰安。此人在港九影視圈內(nèi),素有伯樂之稱。他非常重視發(fā)現(xiàn)新演員,培養(yǎng)新明星?!伴L城”紅極一時的影星夏夢、石慧等,都是由他發(fā)現(xiàn)并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
倘在平時,那么一張“靚女”的照片,看上兩眼,也許就擦身而過了。也是三湊六合,偏巧,袁老板正處在“吊橋”的威脅之下:一位在某片中演主角的女伶提出加錢,否則便要拆檔而去——這種事,行話叫做“開拍前演員求導演,開拍后導演求演員”,因為既經(jīng)開拍,銀紙大把地花,幾如流水,倘演員解約而去,中途換馬,勢必前功盡棄,一百幾十萬的錢就要泡湯。兩害相權取其輕,對于影星們的某些要求,倘不是極其離譜,老板一般都肯遷就。
可是,偏偏袁仰安又是個頗為耿直的人,頭撞南墻,寧折不彎,絕不愿在“長城”開此先例,堅決不接受城下之盟,“至多揾第二個”。
可是新主角在哪里?袁仰安為此焦灼不安。他想過登報招考,但遠水救不得近火,短時間不一定能物色到合適的人選。正在此心情下,他看到了月如的照片,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進內(nèi),找到宗維賡,傾上一板,終于從對方提供的蛛絲馬跡中找到了月如。細察之下,覺得那風姿、那膚色,那無以名狀的青春的美,處處都比照片更為楚楚動人。驚喜之余,便約了個時間,留下一段臺詞,到時請月如前往“試鏡(頭)”。
試鏡的內(nèi)容是《雷雨》中四鳳的一段小品,念一段臺詞:
“我一個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天上打著雷,前面我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象是聽見媽媽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著我門口那條河流……可是,我不知怎樣,繞來繞去我總是找不著。”
月如一字一句地練習,這段臺詞很快就背熟了。然后,又帶著表情和動作練了幾遍。晚上九點,她準時來到攝影棚,化妝師替她裝上兩條假辮子。略施油彩,還幫她穿上一件合身的使女衣服。月如在鏡子前一照,好象是回到了賓陽鄉(xiāng)下,土里土氣,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她很愛自己這一身新裝,正是“我見猶憐”,她頓時增長了征服導演和千萬觀眾的信心,迎著水銀燈走去。
攝影機順著軌道推過來了,發(fā)出輕微的隆隆聲,她覺得象是一頭怪獸張著嘴猛撲過來。而水銀燈下,明明暗暗圍觀的人們,那眼光象一片深不可測的海,她又有點怯場了。
這時,導演向她走來了,給她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攝影設備和拍攝原理,還略為提示了一些動作要領和注意事項,“不要緊張,要相信你的自我感覺。第一要自然,不要象話劇那樣夸張得離了譜……記住,不要看鏡頭,死看鏡頭就是死盯觀眾,這是影圈大忌!”
畫著斑馬線的方板一響,開拍了。月如開始了她有生十六年來最嚴峻的考試。她表演著。雖不能說已經(jīng)進入四鳳的角色,可也是悲悲切切地念出了臺詞,念到傷心處,一對大眼睛噙著淚水,把在場的人也感動了。
這段戲拍了兩百多尺膠卷。袁仰安告訴她:“明天看完樣片后,公司還要討論一下,最后決定我會通知你的?!?/p>
五、“照片明星”
“程月如小姐:請來廠一談。袁仰安”
袁仰安的字條終于被盼望到了。然而這個“一談”意味著什么呢?為什么不徑直說“你被錄取了”?難道說是怕她難過,想使她在客氣和婉轉(zhuǎn)的口氣中向她宣布她不被錄取的決定?一時,月如真是憂喜交加。不過,事情終于有了一個結(jié)果了。她急匆匆地朝電影廠奔去。
袁仰安采取了這種約談的形式,有他的想法。在放映月如試鏡樣片的討論中,有的導演認為月如國語說得不夠純正,南方口音重,要經(jīng)過較長時間才能糾正,演戲的才能也需要時間培養(yǎng),反對錄取。可是袁仰安卻深信月如是個可造就的人材,不同意這種看法,最后由他拍板錄取。他要讓月如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并且不辜負他的期望。袁仰安見月如如約到來,十分高興。他對月如說:“拍電影是一件艱苦的事,看電影很有趣,可是要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就沒有那么有趣了。而且,拍電影是一種很復雜的集體工作,在銀幕上觀眾只看演員在演戲,其實幕后不知多少人要絞盡腦汁,流血流汗……我不是說做演員不辛苦,而是說演員要尊重其他工作人員的勞動。條件好的演員成了明星,但是有許多人一生都默默無聞。一個人成了明星固然好,當不成明星,也不能說不在做電影工作。在香港,明星是許多因素造成的,絕不是天生的。所以,萬一你機會好,當上了主角,千萬不可驕傲。如果因為戲里需要你演配角,也不可嫌棄,因為這也一樣是在做電影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嗎?”袁仰安一席語重心長的話,使月如很受教育。她連忙回答:“我懂。”她是個明白人,從袁仰安的口氣里,她已聽出自己已被錄用,而且有意讓她當主角,所以心里很高興,袁又說:“那你是肯定能吃苦,肯聽公司的話羅?”“我一定肯,我一定會,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從小就愛演戲,現(xiàn)在我能做我最喜歡的事,我會努力做好的,您放心好了?!?/p>
袁仰安看著月如說得真誠,也受了感動,不知不覺地透露了心底里的話:“我坦白告訴你,你的條件很好,很有希望,只要你肯努力,是會成功的。”說著,拿出一份為期兩年的合同,交給月如簽字。因她不滿十八歲,按當?shù)氐姆?,必須有家長或監(jiān)護人的簽字,才具有法律的效力,她還得拿這份合同請她母親簽字。
她拿著合同,興沖沖地回到家里,向母親說明了根由,希望母親分享自己成功的快樂——數(shù)以千萬計的拍片酬金跟每天二三十元的針黹錢,不啻天淵之別哩!
然而,母親臉上的笑意驀然消失了:“好仔不當兵,好女不學戲。何況那當眾摟摟抱抱的鬼影戲!我不簽字。”
母親有母親的世故,這是女兒所無法理解的:早在月如出生之前,她記得,上海就有一位電影明星叫阮玲玉的,戲拍得出奇地好,名字是出奇地響,但死得也出奇地慘;不明不白地自殺了,糊里糊涂地留下一句“人言可畏”的遺言,死后還擔了個含含混混的臭名。在香港這樣的社會里,不幸而生為女人,更不幸而長得漂亮,尤其不幸而有一個出風頭的職業(yè),那常常是致死之道——這是她的結(jié)論。
但是,經(jīng)濟上的考慮,特別是女兒將來自立的考慮,這又是最現(xiàn)實而又最不能回避的問題,蔣秀華握筆躊躇了一番,跟女兒辯難了幾句之后,最后還是在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從此,程月如進了長城公司。公司給她起了一個藝名:林黛。
公司方面,對林黛相當重視,但她一時還是上不了銀幕:一方面,原定由她頂角的影片暫時不拍了,一時又沒有合適的劇本。更主要的是,公司考慮到她還缺乏必要的訓練:她的“國語”(普通話)發(fā)音不純,表演上略嫌外露……她無疑是一塊美玉,但,“玉不琢,不成器”,袁仰安除了請專人為林黛作語音訓練之外,還指定了頗有才華的青年導演教她有關電影的常識,并訓練她的演技。
林黛努力而主動地接受訓練:她糾正了自己“桂林味”十足的語音,在形體訓練和藝術修養(yǎng)上也練得了扎實的基本功。半年過去了,她還是沒得到拍片的機會,攝影機當然來過,但那不再是隆隆作響的,在軌道上推來推去的電影攝影機,而是各式各樣的照相機。她被攝影者要求著,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然后,這些瞬間的姿勢被固定起來了,出現(xiàn)在高貴的時裝店和美容院的櫥窗里,出現(xiàn)在各種雜志、畫報的封面上,出現(xiàn)在年歷卡片上,然后,超越時間空間的障礙,到了東南亞,甚至到了歐美,在街頭巷尾向一切陌生的人微笑。于是,許多人都知道影圈里有位年青貌美的新演員叫林黛,但,她演過什么戲,或者將要演什么戲?沒有一個人說得出。
“靠照片進了電影圈的幸運兒,只能在照片上出風頭!”她的嫉妒者們嘁嘁嚓嚓地給她一個尖刻的外號:“照片明星”。
社會,向這位十七歲的女郎射了第一箭。
六、拂袖而去
“總經(jīng)理,我受不了啦!”林黛一頭撞進袁仰安的寫字間,聲淚俱下地說。
袁仰安冷靜地注視著這位激動的、高傲而又幼稚的少女,耐心地聽她說完了話,訴盡了苦,然后才安詳?shù)卣f:“小姐,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事實上,并不是我們不讓你拍戲,我已經(jīng)按你的氣質(zhì)和路子叫人為你專門寫了幾個本子了,可是,編寫劇本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希望你專心學習,耐心等待?!?/p>
懷著半信半疑、猶豫不安的心情,林黛離開了總經(jīng)理室。
領了幾個月的薪水,聽了幾個月的閑話,可是,分腳色,上鏡頭,她期待的一切依然遙遙無期!本子仍然無蹤無影。故事梗概聽了一個又一個,可總是象旱天雷,來時有聲,去后無跡。
她想去看爸爸。但自尊心又攔住了她:自己現(xiàn)在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演員,怎樣去見他?萬一爸爸勸阻,自己又拿什么跟他爭辯呢?
她再次去找袁仰安,要求解除合同。
“林黛小姐,請你再耐煩等等。新本子很快就能脫稿了?!?/p>
“不,我連一天也等不得了?!绷主烊涡缘厝碌?,“我等得夠了!我還是個人,我有我的自由?!?/p>
袁仰安還是安詳?shù)叵蛩拾?“林黛小姐,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結(jié)局。公司培養(yǎng)你,給你作了充分的準備,為你專門定制了本子,期望你有所成就,對公司也有所貢獻??赡?,卻在拍片前夕離開了。你還年輕,即使到了別的公司,我想我們還是可以繼續(xù)做朋友,買賣不成仁義在嘛!好了,祝你多拍片,拍好片,祝你順利!”
袁仰安說得很克制,也很誠懇,這使林黛反而深感不安起來。她本來準備接受他的咆哮、謾罵和挖苦……要是這樣,她離去之際,心情也許還會平靜一點。而現(xiàn)在,對方卻是這么一派君子氣度。在一瞬間,她幾乎動搖了初衷,可是,當想到誹謗者嘁嚓之聲——剛才,就在走來辦公室的路上,那些人的眼色又多么難忍呀——她忍不住了,終于與“長城”解除了合同,拂袖而去。
就在這時,新加坡有一位華人巨商的后裔,從英國讀書回國后,繼承了一大筆遺產(chǎn),其中包括幾座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第一流的電影院。他看到南洋一帶的僑胞非常喜歡看制作認真,劇情健康的國語片,便給香港電影制片業(yè)投資,大力扶持國語片的生產(chǎn)。當時,一些香港電影公司正在陷入經(jīng)濟困難,由于有了新加坡這位巨商的投資,使香港電影制片業(yè)出現(xiàn)了一個全面競爭的新局面。在這位新加坡巨商投資下新崛起的永華公司早已得知林黛是不可多得的電影新人,看到她已脫離長城公司,便以月薪高于長城一倍,拍片報酬另加的優(yōu)厚報酬,將月如拉過來。林黛在長城公司時,由于沒有拍戲,月薪是五百元,除了付房租二百元,余下作為母女倆的生活費,相當拮據(jù)。所以,當永華公司找林黛談判時,一談即成。林黛進了“永華”,不但工資高于“長城”一倍,而且另有拍片報酬,生活頓時改觀。
當林黛自以為在對社會的第一次挑戰(zhàn)中取得了勝利之時,她卻陷入了無形的更大的危機之中。
七、一舉成名
林黛成了永華公司的基本演員。經(jīng)過短時間的緊張籌備,1951年,林黛終于躍登銀幕。
她拍的第一部片是和嚴俊、鮑方合演的《翠翠》。劇本是據(jù)沈從文的原著《邊城》改編的,林黛在片中飾演主角——伶俐可愛的漁家女。
她終于進了影棚。經(jīng)過導演精雕細琢的手法,林黛很快進入角色。《翠翠》雖然是林黛的處女作,但她那樸實自然的演技,把個漁家女演活了。五個月后,《翠翠》拍成,首先在新加坡放映。公司收到從新加坡發(fā)來的電報:“《翠翠》首映大捷,凈收叻幣(新加坡幣)萬元。請向林黛道賀!”公司經(jīng)理高興地將電報交給林黛,她一時激動得熱淚盈眶,她成功了!
此后,林黛接連主演了《吃耳光的人》、《春天不是讀書天》、《紅娃》、《金鳳》、《有口難言》、《杏花溪之戀》、《漁歌》等幾部影片,演技日臻成熟,成了香港幾家電影公司競賽的對象。
由于林黛拍戲的條件得天獨厚,加上勤于思考,精心鉆研,虛心好學,所以她的戲路寬廣。她愛演歷史戲,也喜歡演現(xiàn)代戲,宜古宜今,表演起來真實動人,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她主演的影片許多是內(nèi)容豐富,思想健康,具有中華民族特色,使當時充斥在香港和亞州許多國家的西方色情片、兇殺片相形見絀。所以,每當林黛主演的新片推出,都大受觀眾歡迎。由于主演《金蓮花》,1957年在亞洲電影展覽大會上,林黛第一次被評選為“亞洲影后”。
然而,林黛并不滿足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為了繼續(xù)提高自己的藝術水平,她于1957年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戲劇,并在那里陷入了愛河。
來到哥倫比亞大學的第二星期,在留美同學會舉辦的一個晚會上,她認識了一個名叫龍繩勛的中國留學生。
林黛在美國學習時,亞洲象林黛這樣著名的電影明星還不多。美國一些有名的電影公司曾約她在美國拍片,有的人甚至勸林黛在美國定居,然而,林黛拒絕了。她在給香港的媽媽寫信時說:“學習生活是愉快的,增加了見識。但是吃的東西很不習慣,沒有桂林的辣椒醬,沒有辣蘿卜,嘴里總是淡得無味。所以,我很想家?!绷主焓堑赖氐闹袊畠海杂走^慣了內(nèi)地的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的生活,沒有忘記祖國曾經(jīng)受過苦難,她熱愛祖國,連家鄉(xiāng)的辣醬也念念不忘。
林黛回到香港,繼續(xù)忙于拍片。不久,龍繩勛途經(jīng)香港回大陸。林黛到火車站為龍繩勛送行,曾引起香港和東南亞一帶報紙對于林黛今后是否跟隨龍繩勛回大陸的問題,作了種種揣測。這時候,林黛已連續(xù)獲得三屆“亞洲影后”,一些人很擔心林黛回大陸去,會影響香港的電影業(yè),紛紛勸說林黛。后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龍繩勛回大陸幾個月后,突然又回到了香港。
1961年2月12日,林黛終于和龍繩勛在香港舉行了婚禮。一年之后,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取名龍宗翰。
八、盛名之下
林黛有了個美滿的家庭,仍然沒有放棄對藝術的追求,依然活躍在影壇上。她第四次獲“亞洲影后”桂冠的《不了情》,就是在婚后主演的。
林黛從影之后,共拍過四十多部影片。在其中,她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不同階層的婦女形象,特別是一群各有特色的賢妻良母的形象。在表演藝術上,她形成了自己真摯、自然、清新的風格。
她熱愛藝術,每部影片都十分鄭重地拍,精益求精。她服從導演,嚴格遵守排戲的時間和紀律,力求把每部影片拍好。獲獎影片《千嬌百媚》中的歌舞,《不了情》中歌女各種姿態(tài),她都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排練之后才答應開拍的。
她沒有一點大明星的架子,在香港影圈中這是難能可貴的。一次,林黛主演《白蛇傳》,在拍“白素貞盜仙草大戰(zhàn)鶴鹿童子”時,她與兩位扮演仙童的武功師傅對打。盡管對打的套式是經(jīng)過排練的,開拍時卻因為林黛打得緊,打得勇,逼得武功師傅不得不全力抵擋。其中一位過于緊張,一不小心,刀削著了林黛的手肘,頓時鮮血淋漓,她“哎喲”一聲,抱臂摔刀,倒在地上。
當時,不僅那位武功師傅驚惶失措,全影棚的人都嚇壞了,大家一邊埋怨武功師,一邊熄燈收工。雖然武功師拿的不是真刀,只削破了林黛手上一點皮,但手痛鉆心,林黛甩手不干了。
還是導演了解林黛。他為她包好了傷口:“林黛,你想想看:剛才是你動作慢了,還是武師失手。如果錯在你,我們再繼續(xù)拍下去,好不好?”林黛沒有回答,影棚里的空氣緊張起來。只要她一發(fā)怒,這部戲能否拍下去還是個問題。但林黛卻慢慢地站起來,臉上現(xiàn)出了笑意,說:“那位打了我的先生呢?”
打了林黛的武師,心里很不好受。他想,就是錯在林黛,自己也不夠小心呀!所以,他正換裝要走,不料林黛竟當著大家的面承認是自己的功夫不到家,更不該鬧性子,請他原諒,并請導演繼續(xù)開拍。
成就和品德,為林黛贏得了一個又一個榮譽,與此同時,也給她帶來一個又一個的挑戰(zhàn)者。隨著她在影壇的地位越來越高,她卻感覺自己越來越孤立,她的心理發(fā)展越來越與社會脫節(jié)。不是么,在那自由競爭,弱肉強食的社會里,到處潛伏著對手,隱藏著危機:她自己進入“長城”,不就是對那位不知名的“呆橋明星”的競爭和取代么?那么,今日,林黛的取代者又在哪里呢?她惶然四顧:在被提名競選“亞洲影后”時,她渴望取得;在取得之后,她唯恐失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奪冕連著衛(wèi)冕,她內(nèi)心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一方面是驕傲和任性,一方面是恐懼和虛弱……
爭強和好勝的性格與自由競爭的社會的矛盾和統(tǒng)一,交織成了影星林黛的全部盛衰史。
就在那強烈的恐懼和虛弱感當中,幾年前一位算命佬的預言,使她內(nèi)心怵然自惕,中宵恐懼……
九、此恨綿綿
香港是這樣一個社會:一方面有著代表現(xiàn)代文明的尖端科學技術,同時又保存著中世紀甚至蠻荒時代的愚昧和迷信。前幾年,制片廠里鬧“鬼”,搞得人心惶惶。這本是一些人的惡作劇,公司本可以查明真相,懲處鬧鬼的人。可是,堂堂影片公司卻請來巫師,念經(jīng)捉“鬼”。
巫師中有一人,自稱精于相法。林黛請他看相,只見他故作玄虛地搗騰一通之后,便斷言她“四七之年開花,五六之年結(jié)果。可能在劫難逃。廣行善事,可以消災降祥。大難不死,后福無量,起碼當上四屆影后。”
林黛當時疑信參半:她身體正好,說她三十歲要見上帝,那真和蟬聯(lián)四屆“影后”一樣,是不可設想的!但后來,第四屆影后當成了,當年的陰影也就罩上心來:可不是,自己生宗翰那年不正是四七二十八歲么!她越想越愁,這時,那位預言的巫師因為行騙露了餡,砸了飯碗,登門向林黛道歉,聲明當初純屬胡騙,后來不過巧合,請她不要相信。但,謊言的影響是收不回了,它象個魔影般地潛伏著,到1964年7月17日,終于攫去了她年輕的生命。
林黛與龍繩勛住在渣甸山花園大廈四樓一號,雇有三名女傭人,一名做飯,一名帶小孩,一名管理雜務。林黛對傭人一向是尊重的,從來不對她們發(fā)脾氣。就是在傭人做得不對的時候,也能忍讓。
林黛有了孩子之后,下班回家便將全副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家庭帳目由管理雜務的老傭人阿帶兼管。一天阿帶說,一年來家用超支約六千元。林黛建議算算帳。阿帶是跟隨龍家多年的老傭人,以為林黛不相信自己了,頂撞了她一句:“你不配?!边@句話,傷了林黛的心。龍繩勛又為阿帶說了幾句好話,林黛覺得丈夫競不站在自己一邊,更傷了她的心,因此吵了起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到了母親家里。
7月16日,林黛在母親家?guī)状谓o家里打電話,要家人接她母子回去,但接電話的傭人卻不大客氣。林黛忍無可忍,積了多時的怒火爆發(fā)了,趕回家里當即開除了阿帶,待龍繩勛回到家里知道阿帶被開除,兩口子又發(fā)生了沖突。
林黛說:“傭人欺負我,可你總護著傭人,你心里有沒有我?我死給你看!”
“你不要總是拿死來嚇唬我!”
“好!你等著吧!你別后悔!”
說著,林黛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上房門,當晚再也沒有出來。龍繩勛叩門三四次,都沒有叩開房門。他只好到一家酒店過夜。第二天下午一時,龍繩勛回到家里。他敲著林黛的房門,大聲叫著林黛的名字,但沒有應聲。他慌了,破門而入,只見林黛臥在床上的右側(cè),樣子安詳,左手握著兒子的照片,右手握著圣母像。她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在林黛的化妝臺上,發(fā)現(xiàn)了她留下的一封遺書,遺書上寫著——
“繩勛:萬一你真的想救我的話,請千萬不要送我到公家醫(yī)院去,因為那樣全香港的報紙都會當笑話一樣的登了,只能找一個私人醫(yī)生。謝謝你。林黛”
救護車風馳電掣地把林黛送到醫(yī)院搶救,可是,一切都晚了。
林黛的死,給人們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她為什么自殺!是因為青春漸逝?是因為事業(yè)失敗?是因為家庭地位受到挑戰(zhàn)?……
香港的法院對林黛的死因作了調(diào)查和裁定,認定她不是自殺,不是被殺,而是死于意外。結(jié)論是:“林黛死亡時間約為當日上午七時半至九時半之間。陪審員以多數(shù)裁定死者因為服食過量的巴比妥引起意外死亡。”這一結(jié)論也不夠明確。
林黛的父親程思遠先生分析林黛死因時說:“最主要要看到她精神生活的空虛。她后來在電影圈里所接觸到的一切,都不會對個人修養(yǎng)有多大幫助。一受感觸,易走極端?!痹S多人認為,程先生的分析是中肯的。
林黛死了。她的死是社會的悲劇,是一個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展的社會中一個脆弱者的精神的崩潰。
“此恨綿綿無絕期?!痹噶主彀蚕⒘T!也愿今后一切有才華有抱負的年輕人汲取教訓,在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建設中培養(yǎng)自己高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
(肖冰摘自《花山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