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可
豐子愷先生(一八九八——一九七五年),是我們民族值得驕傲的奇才,一身兼為散文作家、翻譯家、畫家、書法家、美術理論家和音樂理論家。他的《緣緣堂隨筆》、《車廂社會》、《率真集》等散文集,以風格樸實清新,內容小中見大著稱。他擅長俄羅斯文學語言和日本文學語言,譯有俄國屠格涅夫的名著《獵人筆記》、柯羅連科的名著《我們同時代人的故事》,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古典文學巨著《源氏物語》等,譯筆清潤、樸茂。他兼長音樂理論和作曲,有《世界大音樂家與名曲》、《西洋音樂楔子》、《音樂合諧》、《近世大音樂家》等不少專著問世,其中《音樂入門》一書前后重版達三十多次,可見在讀者中的影響之深。他的書法藝術獨樹一幟,以風韻拙樸疏朗見美。他對美術理論深有造詣,撰有《西洋畫派十二講》、《西洋名畫巡禮》、《近代藝術綱要》、《中國的繪畫思想》、《繪畫概說》、《漫畫的描法》、《繪畫與文學》、《西洋美術史》等造型藝術專著二十多種。而他的人情世俗趣味濃厚的大量漫畫作品,更是膾炙人口,老幼皆愛。他一生出版的各種著作、譯作和畫冊竟有一百五十多種。
但是,一般人卻并不注意他的書籍期刊裝幀藝術。其實,豐子愷早在一九二○年就開始從事裝幀藝術。豐子愷的裝幀藝術,可以說先于他的一般漫畫作品與讀者見面。那是一九二○年,豐子愷在上海??茙煼秾W校執(zhí)教時,與同好吳夢非、周湘、姜丹書、張拱璧、歐陽予倩、劉質平等發(fā)起成立了“中華美育會”,創(chuàng)辦了《美育》雜志(月刊,一九二○年四月創(chuàng)刊,共出了七期),他是這個刊物的編輯之一,便開始為這個刊物作裝幀。一九二三年,豐子愷應其老師夏丐尊之邀,到浙江省上虞縣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任教,同事中有朱自清、朱光潛等對祖國文藝事業(yè)頗有抱負的青年人,他們常在一起,題詩、作畫、著文、討論文藝問題。就在一九二四年,朱自清與遠在北京的俞平伯合作創(chuàng)辦了一個不定期的綜合性文藝叢刊《我們的七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豐子愷又為這個刊物設計了封面,并畫了《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黃昏》、《三等車窗》等漫畫插圖。豐子愷是當年進步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他也常為“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辦的刊物《文學周報》(鄭振鐸主編)提供漫畫插圖。后來,他又在立達學會的會刊《一般》雜志(月刊)擔任了美術裝幀工作(包括每期的封面和內頁編排設計),并在這個刊物上發(fā)表了他早期具有代表性的漫畫插圖《瞻瞻底車腳踏車》、《嘗試》、《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辦公室》等作品。
一九二六年,開明書店在上海成立,創(chuàng)辦人章錫琛是豐子愷的摯友,總編輯夏丐尊又是豐子愷的老師,豐子愷當然熱情支持開明書店的出版工作,為開明書店出版的許多書籍作了裝幀設計。與此同時,他很為可貴地為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重要刊物之一、在上海出版的《中國青年》雜志(先后由鄧中夏、惲代英、蕭楚女同志任主編)兩次作了封面設計。還為商務印書館出版、胡愈之主編的大型綜合性刊物《東方雜志》設計不少題頭畫和尾花。之后,又擔任了《中學生》月刊和《新少年》半月刊的編輯。在這兩個刊物上發(fā)表了許多反映中小學生日常生活的漫畫插圖。
抗日戰(zhàn)爭時期,豐子愷還為浙江省出版的《戰(zhàn)時中學生》雜志、漢口出版的《文藝陣地》(茅盾主編)、重慶出版的一些進步報刊繪制了不少漫畫插圖。
全國解放后,又為豐華瞻譯的《格林童話全集》十冊作了插圖,為《李叔同歌曲集》等作了裝幀。
豐子愷步入裝幀藝術領域的時候,雖然已是“五·四”革命、新文化運動的第二年,但是,當時中國的書籍期刊裝幀形式大多數(shù)都還比較陳舊。所以,豐子愷一開始就給人耳目一新,用灑脫、幽默、富于情趣的漫畫筆法作書籍期刊裝幀,開創(chuàng)了裝幀藝術的新局面。
豐子愷先生的裝幀藝術充分發(fā)揮了漫畫藝術的表現(xiàn)特長?!奥蔽逗茏?,常用感情深沉的濃墨寫意筆法作表現(xiàn),線條拙樸粗獷,構圖簡潔,造型含蓄,主題明確,風格平易近人,帶有民間繪畫風味。例如,豐子愷為《我們的七月》設計的封面,用粗放的禿毛筆,飽蘸著濃墨,隨意“漫”寫出“七月”盛夏季節(jié)的一個畫面:一場狂風暴雨之后,忽然雨過天晴,天邊出現(xiàn)了彩虹,然而狂風未止,一棵樹依然在狂風中劇烈搖晃著。作品黑白對比強烈,畫面上半部的遠處海洋、天邊、彩虹的底色大塊留“白”,下半部的近處海邊的亂石、草叢大塊鋪“黑”,而帶“漫”味風致的“我們的七月,一九二四年”十個字安排于黑色塊中,構成了一幅切題而“漫”味無窮的封面畫。又如,一九二五年為《我們的七月》的續(xù)刊《我們的六月》設計的封面,同樣用“漫”味躍然的毛筆漫寫筆法,繪著大地一片蔥綠,于芭蕉樹下坐著一個半裸體、叉開雙腿在休息的男子,點出了“赤日炎炎,六月難熬”的時間季節(jié),畫面也十分貼切于刊物名稱。再如,為他自己的第一本漫畫集《子愷漫畫》作的裝幀設計,用漫寫筆法勾畫出了富于想象的封面:上端布置著《子愷漫畫》四個隨意寫來帶有“漫”味的書名字;書名下方安頓著一幅隨意畫來的圓月型構圖的裝飾畫,繪著“春風拂面柳條舞”的環(huán)境,一個男子(據(jù)畫家生前曾經告訴我,是畫他自己),站在木橋上,面對著滔滔江水,若有所思。畫中人(也就是畫家)在“思”些什么?促使你打開漫畫集,從畫集的一幅一幅漫畫中,了解畫家的思想,欣賞畫家的藝術。又如,豐子愷為他自己的著作《音樂的常識》(一九二五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設計的封面,以拙中見巧的漫畫筆法,畫著裝飾性很強的一棵樹,樹葉和《音樂的常識》書名文字巧妙地融為一體,一對裸體男女相背靠著樹身,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吹奏著樂器,這種藝術氛圍上音樂性很強的封面,與書籍內容的契合,可謂天衣無縫。
豐子愷為書籍期刊作的封面設計、插圖、題頭畫和尾花裝飾,盎然著濃厚的生活情趣。他為詩人盧冀野的詩集《春雨》(一九三○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作的封面設計,便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一幅:繪著兩個女孩,合撐一頂大雨傘,穿著成人的大雨鞋,快樂地在春雨中走路。畫面借助視覺形象把來自生活的詩意形象化,并且補充豐富了詩意的生活氣息,是一幅構思巧妙、點題明確、藝術感染力強烈的封面佳作。豐子愷為俞平伯回憶童年生活的詩集《憶》作的插圖,更是濃烈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例如讀到《憶》中《第十一》首詩曰:爸爸有個頂大的斗篷。天冷了,它張著大口歡迎我們進去。
誰都不知道我們在那里,
他們永找不著這個地方。
斗篷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的腋窩下,
我們格格的笑:
“爸爸真?zhèn)€好,
怎樣會有了這個又暖又大的斗篷
呢?”
豐子愷用拙巧的漫寫筆法,畫著一個高個兒的“爸爸”,戴著西瓜帽,圍著毛皮大斗篷,笑嘻嘻地在寒冷的天氣里慢慢走過來,而大斗篷底下正脹鼓鼓地藏著什么東西。讀著詩,欣賞畫,仿佛霎時看到活靈活現(xiàn)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詩中寫俞平伯童年時與他姐姐相處的生活),鉆在爸爸的斗篷里,并且在爸爸的腋窩底下發(fā)出“格格”的快樂的笑聲。詩情畫意相得益彰,發(fā)人玩味。豐子愷為這本《憶》所作的十八幅插圖,幾乎都散發(fā)著如朱自清評論豐子愷的畫所說的“就象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的美的生活情趣。豐子愷為《中學生》雜志作的插圖《舍監(jiān)的頭》(載《中學生》一九三○年二月號)、《不歡喜戴的領帶》(載《中學生》一九三一年二月號)、《供給漫畫材料的人》(載《中學生》一九三一年九月號),對于以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嚴格管理住宿學生生活的舍監(jiān)形象的描繪;對于喜愛體育活動的學生,手臂骨折,無可奈何地戴著繃帶的神情的描寫;對于落拓不羈,衣冠不整的學生的諷刺,等等,也都是生活情趣濃郁,而給人幽默美感的作品。
書籍期刊裝幀(尤其是封面裝飾),一般說,單純的黑白是比較少的,總要運用色彩。如何運用色彩,體現(xiàn)著裝幀美術家的美學觀、情操素養(yǎng)和個性。豐子愷在其專著《藝術叢話》一書中說:今后世界的藝術是趨向“大眾藝術”之路?!按蟊娝囆g”要“曲高和眾”,即既是高雅優(yōu)良的,又是為大眾易于接受歡迎的。他又說:東方繪畫和音樂的優(yōu)良特點是色調明快,節(jié)奏強而旋律優(yōu)美。他主張東方國家發(fā)展“大眾藝術”要發(fā)揚這些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時,他又深受其老師、中國新文藝先驅者之一、后來出家為僧的李叔同先生的“長養(yǎng)慈悲心”來待人處世的思想影響,所以他總是赤誠待人,和藹可親。他的這些美學觀和平易近人的為人性格,便自然而然地促成他的裝幀藝術風格,色彩的運用必然是單純、素雅、明快,而易于為人們所親近。豐子愷在裝幀藝術上的這一色彩運用特點,在他早期為《美育》月刊第二期設計的封面上已經呈現(xiàn)出來:在白底色上以粗獷的不加修飾的筆法鋪上大面積的墨綠色塊,將陳衡恪題寫的篆體字《美育》刊名,用篆刻中的白文形式置于墨綠色塊中,顯出單純、醒目、明快,而具有典雅古樸的篆刻風味的美感??少F的是,豐子愷的書籍裝幀藝術在保持色彩單純、素雅、明快的基本風格下,常常能根據(jù)不同的書籍內容、特點、性質,而有所變化,又顯得多姿多彩。例如,他為自己的專題漫畫集《學生漫畫》、《兒童漫畫》、《兒童生活漫畫》在裝幀上,偏于用桔紅、蕉黃、朱紅、普藍等較為強烈的色彩,是為了有利于渲染少年兒童天真活潑的生活特點,但是在色調的搭配對比上,依然是較為單純、樸素。而對他描寫自己在抗日戰(zhàn)爭國難時期,到處奔波的流亡生活的散文集《教師日記》作裝幀時,色彩運用則偏于凄冷:白底色,書名字用咖啡色,封面上的一幅圖是由他幼年的小兒子新
豐子愷一生為人正直,熱愛祖國,敢于仗義執(zhí)言,支持正義,擁護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事業(yè)。他在黑暗的舊中國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發(fā)表于各刊物的著名漫畫插圖《高柜臺》、《最后的吻》、《去年的先生》、《賺錢勿吃力,吃力勿賺錢》、《勞動節(jié)特刊的讀者不是勞動者》、《轟炸》、《戰(zhàn)后》等作品,對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tǒng)治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作了尖銳的揭露和痛擊。而早在一九二六年五月,他為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重要刊物之一、在上海出版的《中國青年》雜志“五卅紀念專號”設計了封面(包括刊名題簽和封面畫)。在刊名題簽下面畫有一幅漫畫,繪著一座高塔,在塔尖上插著一支箭,內容取自唐代張巡部將射塔矢志的故事。豐子愷借此故事設計封面,目的很明確,我們希望每一個革命的青年,為了被壓迫民族的解放,都射一支“矢志”的箭到“紅色的五月”之塔上去!接著,豐子愷在同年十一月,又為《中國青年》雜志設計了第二幀封面,在封面畫中繪著革命的青年已由革命的“志”變?yōu)楦锩男袆?,跨躍在戰(zhàn)馬上拉弓搭箭進行戰(zhàn)斗了?!吨袊嗄辍冯s志自創(chuàng)刊以后,封面從來不用圖畫,惟獨采用了豐子愷這兩幅,而且后一幅封面連續(xù)使用了半年之久。由此也說明,豐子愷的思想傾向是多么明確。
當我在更深夜闌的燈下寫完這篇文稿的時候,仿佛豐子愷先生就在我的面前,我在跟他促膝談心?;叵胴S子愷先生在世時,筆者為了寫《豐的藝術道路》一書,經常登門向他求問,教益非淺。那本《豐子愷的藝術道路》我已寫出其中的三章:《豐子愷的生平概述》、《豐子愷的散文藝術》、《豐子愷的繪畫藝術》,并且都經過他的仔細閱改??墒?,忽然之間來了“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的人禍,不僅無法把該書的另外三章《豐子愷的書法藝術》、《豐子愷對于外國文學翻譯的貢獻》、《豐子愷對于美術理論和音樂理論的貢獻》和《結束語》繼續(xù)寫下去,而且經過幾番折騰,使《豐子愷的藝術道路》一書的所有手稿和資料都遺失了。如今,欲重起爐灶寫那本書,因忙于種種事務,實感困難?,F(xiàn)在,寫出這篇有關豐先生裝幀藝術的專文,算是對他的一種懷念。
一九八四年四月清明節(jié),于迎日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