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樹平
介紹《水滸真義考》
研究《水滸傳》,有兩個問題是最為重要的,一是它的原本究竟是多少回,一是它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最近,羅先生在中華書局出版的《文史》第十五輯上發(fā)表了長達四萬字的《水滸真義考》一文,對這兩個問題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探索。他認(rèn)為,《水滸傳》的原本是七十一回,主題思想是“替天行道救生民”。
羅先生對《水滸傳》原本回數(shù)和主題思想的探索是從追尋“水滸”這一書名取義開始的?!对娊?jīng)·大雅·綿篇》歌頌周朝興盛的歷史說:“古公
從科學(xué)的觀點看來,任何一部文藝作品都與作者所處的時代相聯(lián)系,又與作者的經(jīng)歷和思想密不可分。羅先生從考明“水滸”詞義論證了《水滸傳》的主題思想后,又進一步從著者羅貫中的時代和他的經(jīng)歷作了論證。羅貫中是由元入明的人,他所處的元朝時期,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交織,當(dāng)時藝壇的說話人和書會的才人為了反抗現(xiàn)實,采用借古諷今的方法,用梁山泊故事來表達人民的不滿和抗?fàn)?,產(chǎn)生了元人的水滸雜劇。在這些雜劇中,把水滸寫成了反抗政府的根據(jù)地??颠M之的《李逵負(fù)荊》中宋江說:“杏黃旗上七個字,替天行道救民生?!崩钪逻h(yuǎn)的《大婦小妻還牢末》中宋江又說:“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睍r代已經(jīng)把《水滸傳》的中心思想醞釀成型了。據(jù)明王圻《稗史匯編》記載,羅貫中是“有志圖王者”,只因為碰到了“真命天子”朱元璋,不敢與爭天下,只得借說書講史來表達他的心志。另據(jù)傳說,他曾幫助過張士誠,親身參加農(nóng)民戰(zhàn)爭。有過這樣經(jīng)歷的羅貫中,自然愿意接受元人水滸雜劇的反抗政府的思想。羅先生由此斷定,羅貫中寫的《水滸傳》,必定是以反抗政府為中心內(nèi)容的前七十一回,而不會去寫百回本中后二十九回的受招安、征遼國、平方臘。
羅爾綱先生還從成書年代論定《水滸傳》的原本是前七十一回。他認(rèn)為,百回本的后二十九回,始終貫穿著對皇帝殺戮功臣的感慨。如第七十四回記燕青智撲擎天柱事在入回詩里對燕青后來功成身退特加贊許說:“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機巧無差錯。世間無物堪比論,金風(fēng)未動蟬先覺?!卑耸寤赜浰谓鬟|時上薊州二仙山參見羅真人求指迷路,羅真人戒宋江“得意濃時,便當(dāng)退步,勿以久戀富貴?!边@種功成身退,免遭殺戮的感慨在九十四、九十九等回中都是非常明顯的。第一百回末總結(jié)全書的兩首律詩,感慨尤為深沉。這兩首詩的第一首說:“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當(dāng)日亦堪憐。一心征臘摧鋒日,百戰(zhàn)擒遼破敵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早知鴆毒埋黃壤,學(xué)取鴟夷泛釣船。”表面上看來,作者是寫宋徽宗鴆殺宋江、盧俊義的故事,發(fā)泄對宋徽宗和讒臣的不滿,實際上是以此來表示對朱元璋誅殺功臣的憤憤不平。根據(jù)《明史·太祖本紀(jì)》的記載,朱元璋誅殺功臣始于洪武十二年賜右丞相汪廣洋死開始的,一直到二十八年,功臣以各種借口被相繼誅戮。羅貫中是元末明洪武初年人,他寫《水滸傳》時,還沒有發(fā)生朱元璋誅殺功臣的事件,所以他根本不會產(chǎn)生對朱元璋誅殺功臣的不平。這就意味著,百回本后二十九回絕不可能出自羅貫中。那么,后二十九回究竟產(chǎn)生在什么時代呢?據(jù)羅先生分析,它是明宣德、正統(tǒng)以后人的補作。因為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兩代,禁忌頗多,動輒得咎,當(dāng)時不會有人敢用指桑罵槐的手法去發(fā)泄對朱元璋的不滿。
為了說明百回本《水滸傳》前七十一回和后二十九回不是由一個人編寫,羅爾綱先生還從前后兩部分所表現(xiàn)的不同主題思想進行了討論。羅先生指出,前七十一回的主題思想是非常明確的,作者突出宣傳“替天行道救生民”,推翻宋王朝,鏟除人間不平,創(chuàng)建人人平等的社會。對農(nóng)民起義給予熱情地歌頌。梁山泊主管接待四方豪杰的朱貴說:“俺這里幾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十分明確的表達了梁山泊事業(yè)的政治目標(biāo)。作者在七十一回以贊許的態(tài)度具體地描寫了梁山泊英雄的理想社會:“八方共域,異姓一家……”。梁山泊英雄的斗爭也就是為實現(xiàn)這一理想而進行的。后二十九回作者的立場觀點顯然與前七十一回不同,他反復(fù)宣傳“自古江山歸圣主”,“神器從來不可干”,竭力維護封建統(tǒng)治。對宋江著力渲染他的“忠義”,不但把他寫成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的忠臣,而且寫到他知道自己被鴆藥死了,為防死后李逵報仇造反,還把李逵叫來吃鴆酒,使與同死。還寫到他死后,顯夢給足智多謀的吳用和神箭手花榮,使他們來到他的墓前自縊而死,為君王絕除后患。作者之所以如此描寫宋江的“忠義”,目的完全是為了充分地傾泄對宋朝君王殺戮功臣的不滿,從而達到借古諷今的目的。前七十一回和后二十九回思想觀點的不同,進一步證明了這兩部分不是同一人編寫。
凡是讀過《水滸傳》的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在前七十一回中,有些地方是與主題思想相抵觸的。羅爾綱先生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他在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和分析之后,得出結(jié)論說,這種矛盾是由于后二十九回的作者盜改造成的。梁山泊會議大事的大廳叫“聚義廳”。所謂“義”,就是“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所謂“聚義”,就是“聚義舉事”,“竭力同心,共聚大義”,也就是“矢言一德情堅石,歃血同心義斷金”,同心同德地“替天行道救生民”?!熬哿x廳”之稱與前七十一回的主題思想是相吻合的。但是,到六十回里,晁蓋犧牲后,宋江為山寨主,就把“聚義廳”改為對封建統(tǒng)治者盡忠效死的“忠義堂”,從而改變了梁山泊農(nóng)民軍的性質(zhì),違背了原來的主題思想。是由于梁山泊或宋江本人有什么特殊的變化而導(dǎo)致這一改變嗎?不是的。在七十一回總敘梁山泊大聚義的詩仍然說:“仗義疏財歸水泊,報仇雪恨上梁山?!彼憩F(xiàn)的精神與“聚義廳”一稱完全一致,而與“忠義堂”一名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熬哿x廳”改為“忠義堂”是件大事,作者沒有作較細(xì)致的情節(jié)描寫,僅用宋江說的“聚義廳今改為忠義堂”一句話悄悄帶過,這又是異乎常情的。明李贄批《水滸傳》說:“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是梁山泊第一關(guān)節(jié),不可草草看過?!绷_爾綱先生也特別重視這一變化,他說:“我們今天也要敬告讀者:‘這正是后二十九回作者盜改原本第一關(guān)節(jié),請不要輕輕放過。”
羅爾綱先生探討問題是很重視證據(jù)的,為了說明百回本《水滸傳》后二十九回是后人續(xù)加和前七十一回經(jīng)過后人盜改,他在《水滸真義考》一文中特意定了專門章節(jié)向讀者指出了一系列的證據(jù)。例如明容與堂刻百回本《忠義水滸傳》第五回記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之后,智真長老送他上東京大相國寺去,臨別時贈他偈言的事:“智真長老道:‘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倡言,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灑家愿聽偈言。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薄傲帧敝噶譀_?!坝隽侄稹敝隔斨巧畹綎|京大相國寺后結(jié)識林沖事。“遇山而富”指魯智深奪取二龍山事?!敖敝杆谓??!坝鏊d,遇江而止”指魯智深三山英雄會合梁山泊英雄攻破青州,見了宋江,同歸梁山泊事。這四句偈言包舉了七十一回本魯智深離五臺山后的全部歷史,所以智真長老對魯智深說:“你可終身受用。”這反映了羅貫中《水滸傳》原本的本來面貌。但是到了后人加上受招安、征遼、平方臘等部分,這個偈言就不能“終身受用”了。所以,就不得不在九十回記征遼回來,上五臺山參見智真長老時再增添新的偈言:“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聽潮而圓,見信而寂?!边@四句偈言預(yù)示魯智深在萬松林里活捉夏侯成,生擒方臘,回到杭州六和寺聽聞潮聲,坐在禪椅上逝世事。如果《水滸傳》原本有招安以后事,當(dāng)初智真長老送魯智深去東京大相國寺時贈的“終身受用”的偈言就斷不會至“遇江而止”了。這是《水滸傳》原本只有七十一回,后二十九回乃后人所加的鐵證。有關(guān)后人盜改前七十一回的證據(jù),羅爾綱先生指出了三條,這里只列舉一條。天都外臣序刻本和容與堂刻本《忠義水滸傳》第三十三回記青州兵馬都監(jiān)黃信解宋江、花榮去青州事結(jié)末道:“且教大鬧了青州,縱橫山寨,直使玉屏風(fēng)上題名字,丹鳳門中降赦書?!薄坝衿溜L(fēng)上題名字”是指七十二回柴進潛入宮內(nèi),在睿思殿屏風(fēng)上看見宋徽宗題的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四大寇姓名事?!暗P門中降赦書”是指第八十二回宋徽宗親書丹詔招安梁山泊事。這兩件事都是七十一回后續(xù)加的情節(jié)。在明末袁無涯刻一百二十回本、明清間芥子園刻一百回本、貫華堂七十回本《水滸傳》中,上面這段話是作:“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碧於纪獬夹蚩瘫竞腿菖c堂刻本都把這兩句移到三十四回的入回詩中,而改易為“直使玉屏風(fēng)上題名字,丹鳳門中降赦書”。這是一處十分明顯的后人盜改痕跡。
既然《水滸傳》七十一回本是最初的本子,按情理來說,在明代的文獻中是應(yīng)該有所反映的。羅爾綱先生從明王圻《稗史匯編》中發(fā)現(xiàn)了一條珍貴的資料。此書卷一百三《文史門·尺牘類·院本》條記載羅貫中《水滸傳》內(nèi)容,并沒有受招安的故事情節(jié)??梢?,王圻看到的早期《水滸傳》原本是七十一回,百回本中的后二十九回肯定是后人的補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