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云
從六層樓高的腳手架上跌下來,居然沒有死,這真是生命的奇跡!這時,她剛剛十九歲。當從死亡的邊緣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時,她才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寶貴,生活的意義。
那是距現(xiàn)在七年前的事。
我又站在地球上了
她躺在北京宣武醫(yī)院,整整昏迷了三天。
蘇醒了,睜開眼睛,是一片雪白的世界:白的墻,白的被單,來回移動的是穿白衣服的人,噢,這是醫(yī)院。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寶英開始追憶那可怕的一瞬間。
她是宣武區(qū)建筑公司的工人。1975年1月5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張寶英該在家里照顧剛剛從醫(yī)院回來的母親。當班長金傳炳通知寶英加班時,她卻把請假的詞兒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張寶英把棉襖袖口和棉褲腿用繩一扎,系上一塊方頭巾,愉快地登上了二十四米高的煙囪頂部。突然,橫排木翻了,張寶英驚叫一聲,抱住一根杉篙,但還是摔了下去……也許是她那塊頭巾,也許是她那兩條辮子,在腳手架上東掛一下,西扯一下,給了她一些緩沖力,她象一只燕子,從空中“Z”形飄下來……
是誰在她旁邊沉重地喘息?哦,是班長金傳炳。
“金師傅,我挺好的,沒關系,您放心?!?/p>
這是寶英醒來后的第一句話。那么平靜,那么恬談,沒有抱怨,甚至流露出微笑。
金傳炳抱著頭,號啕大哭了。幾天來,他吃不下,睡不著,終日守在寶英床邊。大家都埋怨他,唯獨寶英—這個最應該他去安慰的重殘者,卻來安慰他。這怎能不使老金感動得落淚!
想活著,渴望工作。對于體驗過一瞬間死亡恐懼的寶英,痛切地感到了這一點。她仿佛重新來到這人世,生命的起點是十九歲。
她開始重新思索人生,嚴肅地向團組織遞交了入團申請書。團組織對寶英表示了極大的關注和愛護,根據(jù)她在醫(yī)院的表現(xiàn),批準她加入共青團。
死的考驗都經歷過了,還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醫(yī)生給寶英做牽引,用布袋兜著下巴,八斤重的鉛袋墜在頸部,腳高頭低地躺了四十五天。無法翻身,后背象有無數(shù)只針在扎,痛得一身虛汗。吃飯張不開嘴,護士往她嘴里灌些食物。她不哭,不要止痛片,甚至沒有呻吟一聲。好堅強的姑娘??!
病室里還有三個年輕姑娘也是骨折。這幾個姑娘,有一個哭,三個都哭起來??蓿彩强梢詡魅镜?。
護士長站在病房中間:“別又哭又鬧的了,你們學學人家張寶英,她的傷比你們都重,可你們看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嗎?聽她喊過一聲痛嗎?”
倔犟的寶英默默地微笑了。不知為什么,思路將她引向剛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初中畢業(yè),十六歲,象寶英這般大小的女孩子有一群。師傅派她們到三樓上抹墻縫。第一次上那么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敢站在腳手架上,只是坐在一塊木板上一點一點挪動,一天下來褲子磨破了一條。那時正是臘月天,北風呼呼地吹,手凍僵了,腳也麻了,耳朵凍痛了,姑娘們哭了。寶英也抹了眼淚。建筑工人就是這滋味!那時候多幼稚!現(xiàn)在如果再讓她臘月天里登上高高的腳手架去抹墻縫,她絕不會哭,一定要笑,要唱!
兩個月后,護士對寶英說,你該下地活動活動了。她們扶著柔弱的姑娘。兩條腿癱軟,兩眼直冒金星,但寶英是多么快活啊,她忘情地喊叫起來:
“我又站在地球上了!”
哪怕只有三年
寶英出院了。
單純的姑娘,并沒有想到頸椎病的隱患,她沒有問一問,自己到底能在這地球上站立多久?
她的自我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她的第五頸椎錯位,坐的時間長了不行,扭動頭要連身子一塊扭過去。背痛得厲害,只能側著身子睡覺。手時時感到麻木,走路也很吃力……
有人對她說:頸椎病是千變萬化的,現(xiàn)在看著沒事,若干年后發(fā)作就有可能癱瘓。這話可當真?張寶英去了四五家醫(yī)院,訪問了教授、名醫(yī)、學者。他們的回答都使姑娘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你的病最好的前景也不過是目前這種狀況了。要帶頸托,保護頸椎,絕對臥床靜養(yǎng),不能做劇烈的活動和動作。這種病隨時都可能癱瘓的……”
寶英聽醫(yī)生的話,戴著八斤重的石膏頸托,從下巴一直覆蓋住兩肩,終日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一種無法排遣的悲涼涌上十九歲妙齡少女的心頭。
十九歲,正是開始走向美好的人生的年華。她真羨慕,別的青年都去上班、逛公園、看電影……周圍有多少迷人的、有趣的東西??!這一切她都想了解、感受一下。命運待我多么不公平,我是個被生活遺棄的人,是個廢人了!
大滴大滴的熱淚滾到枕邊。這是寶英摔傷后第一次流淚。她能忍受肉體的痛苦,卻忍受不了命運的煎熬。
她睜著眼,徹夜不眠。她透過窗外的樹枝去數(shù)星星,側耳靜聽顫抖著的樹葉嘩嘩作響,陷入冥想之中。
一個人往往對存在手頭的東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的時候才去懊悔。象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下去、工作下去的欲望,對寶英來說愈來愈強烈了。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寶英在病榻上不止是讀了,而且?guī)缀跏侵鹱种鹁涞胤磸脱芯窟^了。她覺得自己和保爾有許多相似之處,共同經受過肉體創(chuàng)傷的磨難,共同在苦難里尋找生活的蜜汁,在困境中發(fā)現(xiàn)真正生活的通途。但她不如保爾意志堅定。保爾在癱瘓失明后從未消沉,他為人類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自己呢,還沒有癱瘓呢,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做了些什么呢?
“醫(yī)生說我隨時有面臨癱瘓的危險。這‘隨時的時間是多長呢?”寶英思忖著:也許是二十年、十年、抑或是五年、三年?哪怕只有三年,也要珍惜這可以站立起來的時間,讓這幾年活得更有意義,更快活!
唯一的要求
“給我安排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吧!”這是在家養(yǎng)病三年的寶英從心底發(fā)出的呼喚。
人們有點驚訝。你養(yǎng)傷三年,只有這一個要求嗎?你不要求組織派個人照顧你?不要求補助金、房子?不是很多人都這樣嗎?工傷也是個資本呀!
可在寶英看來,她失去的是充實的生活,火熱的工作。別的那些東西她沒有失去過,也不想趁這個機會得到它。
寶英何嘗不需要人照顧?但她寧可請鄰居的小女孩幫她梳辮子,她寧可用一根繩子一頭拴在對面的箱子上,一頭拴著自己,掙扎著坐起來,也從不訴苦,從未向組織張過口。
金傳炳說:“不要說工作了,你從家走到隊部這二百米都夠嗆!你工傷重殘,國家可以養(yǎng)你一輩子,安心在家吧!”
寶英急得幾乎流出了淚:“我還年輕,不為四化出力,將成為終身的憾事。我還能做點事。你們在工地上給我找個活,別限制我時間。只當我走走,遛了一趟公園……”
領導拗不過張寶英,給她安排了一個象征性的工作—庫房材料員。庫房管材料一個人足夠了,張寶英去了,只是坐著,無事可干。她再次懂得生命意義的同時,懂得了工作的意義—沒有比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更使人感到愉快和充實的了。
張寶英提出到醫(yī)務室工作。她再也上不了腳手架了,但總可以為建筑工人看點小病小傷吧。
1978年7月,她終于來到了二隊建筑工地小小醫(yī)務室。她上半天班,做著最平凡、最瑣細的工作,拿藥、打針、搞清潔衛(wèi)生……她渾身貼滿膏藥,背痛、手麻,這一切她都習慣了,或者說是忘掉了。
她隔窗望著高高的腳手架,有著一種異常親切的感情—那里將會出現(xiàn)舒適的住宅、堂皇的影院和繁華的商場,那里將醞釀著明天的繁榮、幸福和安寧。
寶英象一個正常人那樣去創(chuàng)造了。她能象正常人那樣享受愛情嗎?她太坦率了,每介紹一個男朋友,她首先告訴別人她自己受過重傷,落下殘疾,不知什么時候會癱瘓。一連幾個小伙子聽了,都搖搖頭,走了。
她這種坦率和真誠的美德,卻吸引了小伙子劉德龍的心。
劉德龍是個電工,人長得精神,身體也很健壯。朋友們都勸他不要一時心血來潮,應從長計議。這個持重、純樸的小伙子卻回答:
“正是從長遠看,人的青春美貌只是曇花一現(xiàn),而心靈美卻能伴隨一生。”
劉德龍和張寶英結合了,生了一個胖兒子,建立起幸福美滿的家庭。
張寶英至今仍是一個普普通通工人,沒有什么顯赫的事跡可以讓人記住。但她在平凡崗位上的表現(xiàn)卻是不平常的。她在受到人生重挫后的那些新鮮、可貴的感受很能發(fā)人思考:
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一瞬即逝的光陰吧!生活夠多么美好,能盡力工作多么叫人激動。只要你去創(chuàng)造,去愛,笑著生活下去!生命的價值應以時間的內容來計算,而不是用歲月的長短來衡量。如果把有限的生命化在火熱的生活中,雖然貢獻有限,意義卻可以大大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