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奇
我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
是在哪里啊,我丟失了愛……
我傷心地哭了,臉色蒼白,
沒有愛,生命還能有什么光采?
——摘自劉錫祥的詩,下同。
1972年10月的一天,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喧huì的黃河吐著渾濁的泡沫,肅悚的秋風撩起他蓬亂的頭發(fā),枯零的樹葉落在他削瘦的肩上,象壓下千斤巨石,雙拐撐著身子搖晃,呆滯地望著滾滾而去的河水……
先天的脊椎裂和下肢肌肉萎縮,左腳被碎玻璃扎破感染,患了骨髓炎,最后被截肢。中學畢業(yè)后,同學們都奔赴新的崗位了,而他是跌落在荒漠的孤雁……
生命的價值在于日新月異的創(chuàng)造,
而我,半截身子還能干點什么?
黃河吱吱唔唔回答不上來,嗚咽地呼喚……“錫祥啊——”“哥哥!”橋頭,媽媽和弟弟哭喊著奔來,他雙拐一歪,跌坐在蒼白冰冷的沙灘上……
四級工的父親和當臨時工的母親憑著那點菲薄的收入,養(yǎng)活一家老小七口。自己是老大,不能為父母分憂解愁,還要白吃閑飯——用咸澀的淚水泡濕的飯??!咽不下活著的痛苦,可又怎么忍心讓親人遭受更殘酷打擊?怎么能用輕生污染偉大的黃河……
但我仍執(zhí)著地尋找、等待,
陽光在我的睫毛上閃射光采,
呵,只要淚珠匯成清澈的小溪,
沿著它,準能溶入愛的大海。
他投入了書的大海?!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紅巖》《軍隊的女兒》《牛虻》……他尋找孤獨的慰藉,得到的是心靈的良藥。這些英雄人物給他揚起生活的帆,去尋找愛的大海,尋找靈魂的升華……
深夜,他從一個朋友家借書回來。最后一班公共汽車回場了,雙拐在空靜的人行道上發(fā)出“嘚嘚”聲。一位民警同情地走來,問明情況,在街心攔了一輛汽車,好心的司機送他回家。他坐在熱呼呼的司機身旁,整個身心仿佛是在愛的暖流上飛……
一位中年殘廢者把自己的舊搖車“處理”給他,他可以搖車上街了。每當爬坡或者陷進泥濘,總有好心的同志來幫助推車。這是愛的推動,有什么樣的高坡上不去,怎樣爛的泥濘趟不過去呢?
感謝西站街道居委會主任四處奔走,終于給劉錫祥找了個臨時工,到蘭州市敦煌路街道辦的無線電元件廠當繞線工。盡管工作非常緊張、勞累,工資微薄,但他特別珍惜這生活的眷顧,拼命地干。女工們不忍地咋呼:“嗨,小劉,你身子骨弱,可別逞能累著,干不了朝我們吱聲?!彼屑さ爻蠡镄πΓ瑩u得更快。因為,這是生活把愛一點點還給他;而每一星點愛的火花,都能使一顆槁木般的心重新燃燒??!
每天下班回家,渾身象散了骨架,能鼓起他的就是那本《朗誦詩選》,已經(jīng)全部背得了。當代詩人賀敬之的《放歌集》,古代的唐詩宋詞,外國的泰戈爾、雪萊、莎士比亞的詩集,凡能弄到的,他都狂飲詩的精醇。有次到書店買新出版的詩集,人多擁擠,他沒撐住拐,從樓梯口摔下來,衣服撕破了,胳膊摔傷了,爬起來又向書撲去……
詩的磁力吸住了他那承受痛苦和折磨的心。那壯懷激烈的歌聲,震撼心弦的警句,濃烈飽滿的感情,奇特浪漫的想象,深邃美妙的意境,富有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的語言……好象只有詩,最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全部的愛。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幅幅清新瑰麗的畫面,忽地又閃回小小車間,轉(zhuǎn)動的繞線機……他居然情不自禁地寫了一首《自動繞線機之歌》:
?。∽詣永@線機,
你象一座山,
金色的銅線象清泉……
“瞎謅!”女工們噗哧地笑了,“繞線機變成了山,這是那門子詩?”
他不服氣。雪夜,他揣上頗為得意的詩稿,去找久已慕名的一位記者。記者一目十行,皺起眉頭:這是什么詩呀,歪歪扭扭的雞爪字,排列出一行行沒有綠色的枯草?!氨扔鞑磺‘?,缺乏真實感情……” “我缺乏感情?繞線機對我就是座‘山……”他委曲得說不出話來,抽動嘴唇,沾著殘雪的拐杖和扭曲的腿滴著水……記者后悔自己心狠,不該兜頭澆涼水,于是斟酌著字眼鼓勵他:“你應(yīng)該著力寫人,人的思想感情。詩是感情的濃縮,思想的火花,靈感的泉水……”
雪,越下越大。劉錫祥拄著雙拐,走在白皚皚的天地之間,仿佛這就是他生活的車間,一群普普通通人的心:小尚正舉著像機拍攝最美的鏡頭,小尹正鼓搗無線電提高產(chǎn)品質(zhì)量,小吳深夜還捧著《政治經(jīng)濟學》在讀,而那些平時言談粗俗的大嫂們,也有特別細膩的情感:她們折下掛著冰棱的枯樹枝,把五顏六色的塑料布剪成花瓣,別出心裁地扎成花束,插在繞線機旁…… “我為什么沒有想到寫這一些,贊美這些呢?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美的人和事值得發(fā)掘、謳歌??!”愛和美在他的心頭撞擊出火花,不僅感到了責任和使命,也懂得了怎么寫詩,捧著自己全部的愛和美去謳歌……
他激動了,想跑,想跳,卻又摔了一跤 。他索性坐在雪地,捧起潔白的春雪,貼在發(fā)燙的臉頰……
我在早春的細雨里播種,
我在貧瘠的土地上耕耘,
于是,春風欣喜地來到我的身邊,
給了我一個甜蜜而響亮的吻!
劉錫祥緊握著筆桿,就象抓住半山腰一根爬山藤。上去了——哧溜又滑下來;攥住,咬著牙再爬。那稿紙上綿延的小格格,就象登山的梯,印著手印、足跡……
上完白班,小劉轉(zhuǎn)個身又拄著雙拐進了車間。上夜班的工人們笑嘻嘻地打招呼:“你這小子,又來熬夜‘借光啦!”
是呀,家里的地盤太窄小了,七口人擠在一起;自制的小油燈也太暗了,近視度在增加。更主要的是,他覺得只有在這里才有詩興、激情。他縮在工具箱的后面,讀著、寫著……朦朧地睡去,又恍惚地驚醒,身上總蓋著工友們不知何時給他披上的大衣……
泥濘的山路上。去通渭溫泉療養(yǎng)的汽車,在半山腰拋錨了。乘客們冒雨徒步趕路,只有他獨自在最后面奮力撐著雙拐,和頭上的霪雨、腳下的泥濘拼搏。拐杖頭上的橡皮套脫落了,一和地面接觸,頂?shù)靡父C生疼。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來,滾成個“泥猴”,淋得象個“落湯雞”。十里山路,他整整跋涉了三個小時;十天療養(yǎng),他寫出了一組《溫泉詩抄》。如今,自動繞線機在他筆下,不再是一座什么“山”了,而是能通過電機,給生活帶來光和熱的神奇金泉,而那些普普通通的繞線工,就是金泉的引泉人。只要能用詩筆發(fā)掘到生活中蘊藏的愛,表達出我們時代的美,他是甘愿付出全部的心血的。特別是粉碎“四人幫”之后文藝園地百花盛開,給他帶來高漲的創(chuàng)作熱情。他開始在一些省、市級報刊上發(fā)表詩作,那里面洋溢著的青春熱情和帶有殘廢青年特有的心理格調(diào),引起人們的注意。他的《青春的試卷》被選進《甘肅詩選》里。
人生,沒有平坦的大道可走;理想和現(xiàn)實很難按著同一個節(jié)拍前行。正當劉錫祥立足本職、在創(chuàng)作上取得可喜成績時,他賴以生活的小廠調(diào)整,辭退了全部臨時工。他是流著淚走出廠門的。很多送他的女工都哭了。她們相處了四年,思想感情交融在一起四年,她們同情這個殘廢的小伙子,更喜愛從他身上表現(xiàn)出的殘而不廢、自強不息的精神。大家為他擔憂:沒有了工作,他該怎么生活?沒有了愛,他該怎么歌唱……
我在感情的沙漠上久久地跋涉,
疲憊,象一條貪婪的火舌;
然而,盡管我的心那樣焦灼,
——瀚海中出現(xiàn)的一棵小草,
也能折射希望的光波……
待業(yè),吃閑飯,最痛苦的是滋潤他詩情的清泉漸漸干涸了,一次次給民政部門寫信,和有關(guān)方面交涉,奔波、乞求,代替了他的創(chuàng)作,都未能叩開希望的窗欞??鄲?,愁悵,尼古丁的煙霧包圍了他。他成天發(fā)牢騷,不愿修飾自己,不愿換洗衣服,頹唐而又邋遢。。有一天去理發(fā),年輕的女理發(fā)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竟然鄙夷地用鼻孔問道;“哼,你有三角錢嗎?”
劉錫祥愣住了,捫著刺傷的胸口,顫抖地要破口大罵,卻又忍住了:是啊,不怪別人瞧不起,只怪自己命不好,不爭氣!怎么爭氣啊,溫飽都成了問題,那來的詩興?他踟躕街頭,嘴里默默地念叨著,不知怎的,痛苦孕化出這樣的詩句:
我需要喚回被拋棄的情操,
我需要拆除心靈上的隔膜,
我需要的是一條人類感情的紐帶啊,
和紐帶上連接的彼此真誠的我……
坐著等,是永遠得不到“需要”的。憑著干過繞線工這點基礎(chǔ),他開始鉆研無線電,學習收音機等家用電器的修理技術(shù),自費參加蘭州市總工會舉辦的無線電學習班,又學會修理鐘表和小五金器具。他想,“藝不壓身”,多學總會派上用場的。
時來運轉(zhuǎn)。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春風,挾著強大的愛的暖流,給神州大地帶來了蓬勃生機。劉錫祥決心憑著僅有的雙手,自己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他和一個會修鐘表的殘廢青年一起,自籌資金,帶著水壺和干糧,拿著瓦刀到某建筑工地,從早到晚坐在那里,一塊一塊敲下廢磚上的水泥,在敦煌路口一角之地,辦起了鐘表收音機修理部。這中間,他們拄著雙拐,克服了多少困難,乞求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周折,我們不忍細說,讀者盡可想象出。幸好劉錫祥高度近視,他把那些冷眼、鄙視,凡是丑的東西擋在眼鏡的鏡片外,專門接受那些真善美的目光。所以,當他把無比珍貴的《營業(yè)執(zhí)照》撫在胸前時,怎么也拂不去淚……
我把營業(yè)執(zhí)照久久地撫摸,
發(fā)放它,黨經(jīng)過幾年艱苦的求索;
所以,那怕我卑微的象棵小草,
我驕傲,我承受了太陽溫暖的光澤……
顧客們不光是為了修理鐘表、無線電才光臨的。幾平米的小鋪面,門口那兩輛手搖車,四根拐杖撐著兩個伙計……有的專為送來一句話:“真不容易??!”
如今更不容易了。劉錫祥要搞修理,當采購,攬活計,還要擠時間讀書、寫作,參加省市文藝團體組織的活動。有些好心的同志看他瘦弱得可憐,心疼地勸他說:“小劉,你現(xiàn)在有‘業(yè)了,創(chuàng)作是‘余,吃飽飯劃拉兩筆就行啦,還是想辦法多賺倆錢……”
“什么?”劉錫祥驚愕了。放下筆?等于說扔掉雙拐,成為攤在地上的一堆殘廢肉!不!他是靠著筆支撐著靈魂,用詩尋求人生的愛的呀!人活著,不是為了消耗生活資料,不能一味貪圖物質(zhì)享受,不能讓精神生活涸竭。更何況,現(xiàn)在振興中華的新生活,到處洋溢著愛和美,到處是詩,怎么能停下歌喉當新時代的啞巴?他用詩回答人生:
不!在人生的履歷中,我會填寫自己的歷史,
在現(xiàn)實的舞臺上,我有權(quán)選擇理想的角色,
因為,生活恩賜了我許多超然的不幸,
決不希望我僅僅是為了活著……
他架著雙拐,走上舞臺。一九八一年春節(jié)前夕,甘肅省青年詩歌學會、甘肅青年雜志社、蘭州青年報社、蘭州市文化館在市委禮堂聯(lián)合舉辦《迎春詩會》,省市委有關(guān)負責同志趕來參加,還要即席評獎。劉錫祥生平第一次登臺,瘦小的身軀成了明亮的燈光和驚異目光的焦點,好象走進了燦爛的春天,沐浴著愛和美的春光。他激動地朗誦起新作《我尋找失去的愛》:
我向春天的國度走去,
我朝母親的懷抱走來,
那里有我撒下的希望的珍珠,
那里有我編織的幸福的彩帶……
我笑了,真象一個孩子,
捧回閃閃發(fā)光的愛!
這純真的詩句撥動著多少人的心弦。十年內(nèi)亂,誰沒有坎坷和不幸,更何況是個殘廢青年。有的人在時代的門檻外徘徊,有的人合不上新生活的節(jié)奏自怨自艾,或者不著實際、漫無目標的闖蕩。而他,一個四肢不全的青年,從迷惘中奮起,竟有這么執(zhí)著的愛的追求。從1981年9月起,他的自傳體敘事組詩《尋覓》,開始在《甘肅工人報》連載,甘肅人民廣播電臺全詩配樂朗誦,引起了強烈反響。人們同情他的不幸,理解他的迷惘,贊嘆他的奮起,佩服他的執(zhí)著。驚喜地看著他,人們懂得了更多……
他加入了甘肅省作協(xié),建立了幸福家庭,修理部在發(fā)展,但他并不滿足于眼前得到的一切。他深信,只有執(zhí)著地追求,才能尋覓到被失落的理想;只有加倍地創(chuàng)造,才能彌補四體不全的損失,償還生活給他的愛。所以,他喜歡搖著手輪車來到黃河邊。他覺得人生的道路就象這曲曲彎彎的黃河,那奔騰著的就是人類的愛和美啊,那濤聲呼喚他繼續(xù)追尋……
群山變矮了,我躍過一座座霧的峰巒,
小道變寬了,我穿過一層層汗的疊嶂,
車輪在陽光照耀下飛快地行進,
幸福,正在長長的轍印中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