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校雷
編者的話:紅學家,顧名思義,就是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學者。這篇報告文學介紹的紅學家,卻一不是教授,二不是研究員,而是浙江省紹興市湖塘公社西跨湖大隊第二生產隊養(yǎng)豬場的飼養(yǎng)員。他叫胡世慶,只讀過三年小學,兩年半初中,從十四歲起,便一邊參加生產勞動,一邊以驚人的毅力孜孜不倦地自學,研究歷史,研究《紅樓夢》,二十四年來,閱讀了三千五百多部書籍,撰寫了四十多萬字的學術論文。由于他學術上的造詣,最近被中國紅樓夢學會吸收為會員。
胡世慶的動人事跡,對于正在刻苦自學的青年,是激勵;對于還在徘徊彷徨的青年,是鞭策。朋友,讀讀這篇報告文學吧,從中你會明白一個真理:路,就在你的腳下。
“篤篤篤?!遍T上響起了三聲輕叩。
“請進?!蔽乙詾槭莵硭退姆諉T,便應了一聲,眼睛仍不離開報紙上的一則短消息——《胡世慶自學成才》。一個僅讀過五年書的農民,竟然寫出了許多有質量的學術論文。
“篤篤篤?!庇质侨曒p輕的敲門聲。我疑惑地抬起了頭:會是誰來找呢?等我站起身開門一看,一下楞住了:面前站著個純樸的壯年人,肩上背著一只灰黃的鼓鼓的挎包,一副文質彬彬、誠實溫厚的模樣。
“您找誰?”
“我是胡世慶?!?/p>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中等個兒,黝黑的臉上,露出發(fā)自內心的微笑。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充滿著智慧、樂觀、執(zhí)著和自信。長長的、烏黑的頭發(fā),胡子也長得快要遮住了嘴唇。穿一件開了花的對襟棉衣,和一條破舊得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單褲?!?/p>
我握著他的手,真是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讓我這支笨拙的筆,跟著胡世慶那斷斷續(xù)續(xù),輕聲細氣的敘述,從頭說起吧……
一
1956年9月,一場從太平洋深處刮來的臺風,把鑒湖邊湖塘鎮(zhèn)上的一間早已破舊不堪的房屋,也捎帶著刮倒了。
這間屋的主人叫胡光國。臺風過后,他便同妻子和十二歲的兒子胡世慶,在斷磚亂瓦堆中翻尋,看看有沒有可以用來換取填飽肚子的殘存之物。
胡世慶翻出來了一本《全唐詩》。他用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著書角上的泥巴。他愛書,尤其愛讀唐詩。
突然,一聲響亮的呼喚,打破了這寂靜的氣氛:
“胡世慶——信——”
胡世慶放下書,象箭一樣往外跑去。
“是什么信啊?”母親見兒子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停住了手里的活,大聲問。
兒子站住了,眼睛看著腳尖,仍然不作聲。
父親走過來,從兒子手心里掰出了信。一看,禁不住也“啊”了一聲。
原來,胡世慶考上柯橋中學了。
“世慶,你也不小了,我又沒用場,依我看,這中學就不讀算了。”父親用極溫柔的口氣,來和兒子商量。
世慶什么話也沒有說,仍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這時,世慶的伯祖聞聲走來了。
“做父母的,可得為孩子的前途出息著想啊!”
老伯祖的話,在這個家庭里是起作用的。母親從雞窩里抓起了一只雞——這個家唯一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到供銷社去賣了三元五角錢,全部塞到了兒子手上。
“我不要!我不去!”誰知,小世慶的脾氣卻執(zhí)拗得出奇,一看錢數不夠,索性一把扔掉了。
于是,另一場臺風,在胡家爆發(fā)了。
父親本來心情就不好,見了兒子這個態(tài)度,頓時怒火燃燒。先是一把揪住妻子的頭發(fā)就揍,接著,對著兒子的臉,拍拍兩記重重的耳光;然后,撿起地上的錢,三下兩下撕了個粉碎。霎時,小孩的號哭和大人的叫罵,響徹了這個破爛的家。
這場臺風,直到柯橋中學的老校工出面,才得以平息。
六十多歲的老校工患著多種疾病,需要有個助手幫他打鐘。他知道世慶為人忠厚,便找上門來,說每月愿出三元錢,請世慶作助手。并且講定:可以不交學費,只要考試時成績及格,可以和其他同學一起升級。世慶聽了,自是樂意。伯祖也認為,這個辦法,不妨一試。于是,一家人又在被臺風刮倒的廢墟上,揀出幾百塊好磚頭,賣得三幾元錢,給學校交了書費。這樣,十二歲的胡世慶,就成了柯橋中學的特殊學生:既要讀書,又要打鐘。
愛起綽號的同學,給他起了一個大號:“小校工”!
胡世慶極喜歡讀書,不到兩年時間,幾乎瀏覽了學校圖書館所有的書籍。
他聽說在二十六里外的紹興城里,有個古舊書店,那里的書,是不用花錢就可隨便看的。他等了個星期天,半夜就起身趕去了。從那以后,他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趕進城去看書,直到店門要打烊了,才在職工們的再三催促下,依依不舍地放下書本離去。
大量的書籍,引起了胡世慶對各個知識領域的廣泛興趣。他先是愛好文學。后來,又愛好書法、篆刻、繪畫、歷史,還研究了古漢語、甲骨文……等等。
一天,他把自己涂的一幅畫,寄給了上海中國國畫院院長豐子愷。豐子愷給胡世慶寫來了熱情洋溢的信。還附來兩件新作:一張書法和一幅畫。書法是直錄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的一段話;畫題是:“蓮出污泥而不染”;畫面上,幾支荷花;亭亭玉立,素潔可愛,體現著老一輩對后來者的殷切期望。不久,他看到了一份高中的語文試卷,上面有一篇宋玉寫的《登徒子好色賦》,便把它譯了出來,寄給了當代的大文豪郭沫若。誰知,他的這一手雋秀的仿宋體,竟然瞞過了這位著名的考古學家的眼睛。郭老怎么也沒有想到,它會出自一個還在讀初中的毛孩子之手!郭老也給胡世慶寫來了親筆信,在夸獎他譯文的同時,還問及他的學歷。郭老還以為他是哪所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哩!
胡世慶拿到信,簡直高興得要發(fā)狂了。他舉著信,朝著那遠處郁郁蔥蔥的會稽山,沿著那一平如鏡的鑒湖,發(fā)瘋似的跑著。啊!起伏的會稽山仿佛在向他起舞,多情的鑒湖水似乎在向他歡笑?!?/p>
二
然而,理想和現實,往往不是一回事。
世慶十四歲那年,父母終因長年爭吵而離婚了。母親帶走了弟弟;世慶停學了,他被送給了媽媽的兩個姐姐——姨娘,家里只剩了一個只會吟詩不會種田的父親。
兩個姨娘討厭世慶這種除了捧住書本,其余的事不管的“書獨頭”秉性。她們在世慶面前擺出了兩條路任其選擇:一條是當好“小長工”,將來可以繼承她們具有誘惑力的家產;一條是“請”他自謀出路。
世慶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一條路。他離開了姨娘的家,開始了獨立的生活。
他租了一間叫“花笑軒”的小屋?!盎ㄐ帯保粋€多么羅曼蒂克的名字:不知道的人,以為一定是座漂亮的別墅了??墒?,從它一年只要五角錢的租金,便可想而知房子的破爛程度了。世慶的唯一家當,是從姨娘家扛來的一塊鋪板和在中學讀書時的一床小棉被。
第一天,他上山去撿了一捆柴,扛到街上賣了后,買了一口鐵鍋,用三塊磚頭支起一個鍋灶。
生活雖然艱苦,但世慶卻感到有莫大的樂趣。因為他只要能夠自由自在地讀書,就感到其樂無窮,其福無比。
夜里,世慶躺在“床”上,聽著蕭瑟的秋風在“花笑軒”里暢通無阻,聽著閣樓上的老鼠在互相撕咬吱叫,便情不自禁地背誦起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來。他感到此時此刻,充滿著詩情畫意。
胡世慶唯一的經濟來源,是上山撿柴,一天撿三四十斤柴。
三年困難時期,三四十斤柴可以賣得三四元錢。用這些錢買蕃芋,只能買六七個小的,要是用去買書,那就相當可觀了。
這樣,胡世慶就拼命地撿著柴,貪婪地買著書?!盎ㄐ帯崩餂]有電燈,他也舍不得去買點燈的油。他想出了個既能撿到柴賣錢,又能不點燈而看書的辦法:后半夜起身上山撿柴,等撿好柴賣完回來,便把下午的時間用來讀書。一年多時間,他竟讀了一百多部書。其中一套完整的《魯迅全集》,就是在這一年買的。
紹興的書店,對胡世慶已失去了吸引力??墒?,杭州遠在百里之外,怎么辦?他舍不得用買書的錢去買車票,便沿著鐵路走到杭州去。每一次,他在湊足了三五元錢之后,就在半夜里動身,等第二天在書店里買了書之后,再從杭州往回走。每個月都要跑四五趟杭州。除了書,他別無他求。
1964年冬天,胡世慶空前絕后(到今日為止)地穿上了一件用自己撿柴錢換來的新罩衣,踏上了去杭州的路。第二天上午,他從杭州買書回來途經蕭山時,又和往常一樣在舊書攤上逗留了一會。突然,他看見地攤上有一部金玉緣本《紅樓夢》。這書用一個黃色緞子的軟盒裝著,標價四元。他一摸口袋,只剩下幾毛零票,錢早已在杭州買書用完了。他想明天來買,但又怕錯過良機,被別人買去。正在他欲離不能、欲買不能之時,意外地發(fā)現了穿在自己身上的新衣服。他一下把新衣服脫下,噔噔噔地跑到書攤跟前。
“老大爺,我想買這部書。”胡世慶把手里的衣服遞了過去。
老大爺愕然了,周圍的人們也都好奇地圍了上來。
胡世慶見老人同意,樂呵呵地丟下衣服,抱起書就走。
三
1966年,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風暴刮到了鑒湖邊上。
一天下午,胡世慶正坐著看書。猛然,一批佩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青年男女,象一陣呼嘯的旋風一般,闖進了他住的小屋。
“你們是……”胡世慶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是來掃四舊的。把你的古書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帶頭的女“紅衛(wèi)兵”,雙手插著腰,尖聲咋唬著。
胡世慶不知什么叫四舊。聽說是要查他的書,便說:“我的書都是從書店里買來的。如你們不信,請諸位等一等,發(fā)票都是有的,我可以找給你們看。”
胡世慶的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蓯鄣男冊谝魂嚭逄么笮χ?,起了惻隱之心。他們看到胡世慶家徒四壁,除了書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于是,他們經過一番輕聲磋商,便對胡世慶宣布:
“我們今天先拿去四十部。如果有四舊,我們還要來拿;如果可以看的,再拿來還給你?!?/p>
胡世慶點頭同意。
誰知,“紅衛(wèi)兵”捧著四十部書前腳剛走,世慶的兩個姨娘即一臉驚慌地跟了進來。
“世慶,不得了啦!你成份不好,趕快到杭州去避避風頭吧!”
在姨娘的慫恿下,他終于出走了。不過,他感到“紅衛(wèi)兵”并不象姨娘說的那么可怕,不久又從杭州轉了回來。當他路過公社門口時,竟意外地碰到了那個“掃四舊”的女“紅衛(wèi)兵”,她告訴他:“你的書我們看過了,沒發(fā)現什么問題,明天你來拿回去吧。”胡世慶點頭答應??墒?,當他走到自己的破屋門口時,卻看到了又一番景象:門前,新出現了一大堆黑灰,黑灰中間,有幾縷青煙裊裊上升;兩個姨娘正滿頭大汗地在“打掃戰(zhàn)場”。胡世慶感到異樣,急忙進屋,一看,里面的七百多部書竟被兩位姨娘燒得一干二凈!
一切都明白了。胡世慶眼前一陣發(fā)黑,一個跟頭跌倒在地上……后來,胡世慶因為家庭成份不好,進了“四類分子學習班”。
支部書記對他說:“世慶,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你在家里是看書,到這里來也是看書,只是給你換了個地方。過去你看的都是古書,人家說那是四舊,在這里是不能看的。在這里讀點革命理論吧,讀一點革命導師的著作,將來總會有用處的。”
胡世慶二話沒說,照著支部書記的囑咐做了。
早晨,他捧著書本,總是頭一個到。傍晚,他又是最后一個離開。他讀得那么專心致志。盡管開頭幾天,他感到乏味,感到單調,感到讀這些馬列主義理論,不如讀古文有趣;但是,漸漸地,只要一聯系現實,他覺得這些理論就變活了,他覺得就象被扣住了心。他先讀了《資本論》、《自然辯證法》、《反杜林論》,后來又從頭到尾地讀了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馬恩選集》和《列寧選集》。這個“四類分子學習班”,對于胡世慶,倒真的成了名實相副的馬列主義讀書班了。
革命導師的理論,引導著他把中國眼前的現實和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聯系了起來,他不但眼界開闊了,而且還想通了當時不少人搖頭嘆息而不得其解的許多問題。他已不滿足于泛泛地讀書,他要向社會科學進軍了。
四
西跨湖大隊黨支部,對胡世慶是關心的,他們研究過幾次,要為胡世慶安排一個既能勝任、又可以兼顧學習的工作。
機會終于來到了。
林彪摔死之后,黨中央發(fā)了重要文件,要求傳達到全體公民,并要認真組織學習。這事很使隊里為難,別的工作,可以停下來服從學習,可鏡水寺隊里養(yǎng)的豬怎么辦?
他們想到了胡世慶,認為他是最理想的人選。
鏡水寺,在西跨湖大隊的西邊。步行要走十五分鐘。遠遠望去,在一馬平川的田野里,有一塊小小的高地,高地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這座房子就叫鏡水寺。它的南面是長長的鑒湖,背后是一口池塘,周圍都是廣漠的稻田。它,象是漂泊在江湖里的一片樹葉,又象是突出在大海里的一塊礁巖。
胡世慶一口答應了。因為,他正在準備寫學術論文,需要有個安靜的環(huán)境;而鏡水寺,正是一個理想的所在。
就在西跨湖大隊傳達中央文件的當天,胡世慶背著一條薄薄的棉被,拎著一口小鐵鍋,到鏡水寺里當了豬倌。
他心里樂滋滋的,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滿意:有充足的時間讀書,有寧靜的環(huán)境思考,還有可靠的生活保障!一天記七分工,他不用起半夜上山去撿柴了,也不愁晚上看書沒有油了,一盞六十瓦的電燈,可以一夜亮到天明,而且不用交電費!
胡世慶為了及早寫出論文,真是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隊里的豬一日三餐,他從沒有漏過??墒菍τ谒约海瑓s從來沒有一日吃齊過三餐。他可以整日整夜地看書,整日整夜地寫作,卻擠不出幾分鐘的吃飯時間。
中午,水田里的蚊子忍受不了高溫的蒸曬,都從四面八方飛到鏡水寺里來乘涼。這時候,寺里便成了蚊子的世界。胡世慶在寺里待不住了,便戴上草帽,站到烈日下去翻閱資料。過路的或在田里做活的鄉(xiāng)親,看到他站在日頭下看書,頭上的汗一直淌到了腳跟,都心痛地說:“世慶,連蚊子都知道要歇涼哩,快找個地方避避日頭吧!”胡世慶卻說:“你們不也是在太陽底下干活嗎,我站著看書,總比你們干活要省力吧?!?/p>
就這樣,胡世慶在鏡水寺里寫了十七萬字的《王安石研究》,還寫了十多篇有關《紅樓夢》和太平天國的論文。不久前,他把這些論文寄給了幾個學刊的編輯部,竟然先后收到了幾個編輯部“準備刊用”的通知??墒?,讀著這些文章的編輯們,有誰能想象得到,胡世慶的這些論文竟是這樣寫出來的呢!
我的這篇記錄,只是記載了胡世慶艱難歷程中幾個腳印。
胡世慶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準備告辭了。
我挽留不住,只得站起來送他。忽然,他扭過身,拿過桌上的他那只黃灰色的挎包,解開了帶子。
“你這是……”我很是不解。
“在你這里吃了兩餐飯?!彼f著,解開挎包,從里面拿出一只舊牛皮紙封袋,封袋里裝著的是雪白的米。他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一臉固執(zhí)的神氣。
我驚愕了??刹恢趺匆幌?,我突然把這袋米接到了手中。
讓這一小袋米做個紀念吧!我要把他作為一面鏡子,一面人生發(fā)憤圖強的鏡子,照著我,永遠前進!
(摘自《時代的報告》1982年第4期)
(題圖、插圖:楊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