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lta：一個變異毒株的誕生與流行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卓 南方周末實習生 易永艷 谷艾 楊宏泳

德爾塔這個“攻防兼?zhèn)洹钡淖儺惗局曜钤缭?020年10月由印度科研人員發(fā)現(xiàn)并報告。圖為當?shù)貢r間2020年12月19日，印度新德里民眾戴口罩外出。

人民視覺　?圖

★Delta天賦異稟，既提高了傳播的武力值，又提高了防守躲避能力，用王年爽的話來形容，這就是“一個攻防兼?zhèn)涞淖冃谓饎偂薄?/p>

新冠病毒的突變時刻都在發(fā)生，就像安徒生筆下的紅舞鞋永不停止?！昂芏嘧兎N沒有優(yōu)勢（就消失淘汰了），只有能在人際傳播中有優(yōu)勢的才能被選擇、存活下來?！?/p>

“哪怕病毒仍能傳播，疫苗可以讓病毒不再像走高速公路那么順暢，而是用抗體把它擠到村路或者彎道上去，為后面的精準防控盡量爭取時間?！?/p>

電子顯微鏡下，新冠病毒的長相并不很兇神惡煞：像是一顆圓圓的小球，直徑為60-140納米，大約是一根頭發(fā)絲直徑的千分之一。

這個小球其實是一層蛋白包膜，包膜上有24-40個張牙舞爪的突起，這就是影響新冠病毒和人類命運的S蛋白（也稱刺突蛋白）。

形若皇冠的冠狀病毒，對結構生物學家王年爽來說，這再熟悉不過。

至今，身在美國紐黑文市家中的王年爽，仍會記起2020年1月11日，中國科學家向全世界公布新冠病毒（SARS-CoV-2）的全基因組序列那一刻。當時他還在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實驗室，幾乎第一時間下載了序列，觀察目標就是研究多年的冠狀病毒S蛋白。

“S蛋白是決定冠狀病毒侵染細胞能力大小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重要的突變也是發(fā)生在這里。”憑借研究SARS和MERS病毒（中東呼吸綜合征冠狀病毒）S蛋白的功底，王年爽和他的同事在一個月內解析并發(fā)表了新冠病毒S蛋白的超清結構。

事實上，只有當科學家了解并穩(wěn)定S蛋白，更多有用的抗體蛋白才會結合到S蛋白上，在此基礎上研發(fā)的疫苗保護人體的效果也會更佳。

科學家們努力搞清新冠病毒“密碼”的同時，新冠病毒也沒閑著——變異后的“子孫”Delta(德爾塔)變異株已傳播至全球1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占據(jù)當下流行毒株中的“C位”。

無身體接觸的情況下，14秒內感染者完成傳播；短短10天內，就在廣州傳播五代；南京、揚州等地不少注射疫苗的人員，亦被感染……

“德爾塔是迄今為止傳播性最強的SARS-CoV-2病毒，但這不會是你聽到我們談論的最后一個病毒變種?！笔佬l(wèi)組織新冠病毒技術主管Maria Van Kerkhove博士在2021年7月30日記者會上發(fā)出警示，“病毒正在進化，我們必須盡可能降低危害”。

打開免疫屏障的“鑰匙”

很多人看到五彩斑斕的S蛋白是源于推特上的一則短視頻。

2020年3月23日，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生物物理學家Roomie Amaro和她的同事運用仿真建模技術，把新冠病毒的一個S蛋白制作成10秒短視頻，并分享到自己的推特賬號上。

視頻中，S蛋白從上到下幾乎被嚴嚴實實地裹在糖衣里，僅有頂部的一小塊是裸露出來的。這引起了一位研究人員的困惑：“S蛋白最頂部的小線圈是什么？”

一個用冠狀病毒圖片做推特頭像的用戶隨即在評論區(qū)解答：“沒有被糖衣包起來的線圈，就是新冠病毒的受體結合區(qū)域RBD?！边@位用戶正是結構疫苗學領域的開拓者、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Jason McLellan教授，也是王年爽在美國開展博士后研究的指導老師。

S蛋白被普遍視作冠狀病毒家族的關鍵“殺手”，或是打開人體免疫屏障的“鑰匙”?！拌€匙”咔嚓解鎖后，新冠病毒S蛋白上的受體結合區(qū)域RBD和人體ACE2受體結合，如此一來，通往人體的大門就敞開了。這種結合能力，是SARS的10-20倍。

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1月11日和王年爽團隊幾乎同一時間下載新冠病毒序列并發(fā)表文章的，還有來自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王新泉團隊。他們分析的正好是新冠病毒S蛋白RBD與人體ACE2受體結合的晶體結構。

巧合的是，王年爽在清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王新泉教授是他的指導老師。這對師生研究的方向，為今后分析不斷突變的新冠病毒，埋下了伏筆。

新冠病毒的S蛋白本就靈活如鉸鏈，可以旋轉、搖擺，觸達更大的面積進行多點結合。經(jīng)過突變后的Delta，S蛋白上的RBD與人體ACE2結合能力或更加高超，“解鎖”效率隨之提高。

“Delta毒株為何傳播力這么強，目前很多學者都在關注它RBD區(qū)域的突變。英國最早報告的Al-pha變異株傳染力增加，正是RBD位點上的突變造成的?！蓖跄晁嬖V南方周末記者。

隨著各國科研人員對Delta毒株和感染者病例進行分析，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RBD區(qū)域突變需要密切監(jiān)視外，S蛋白上Furin酶切位點上的突變也同樣讓人心驚。

這個位點上的突變，使Furin位點更容易被切開，也就是說，更多、更靈活的S蛋白隨時準備沖鋒，從而使Delta更便捷迅速地入侵人體細胞，借助宿主的身體完成傳宗接代。

“一個攻防兼?zhèn)涞淖冃谓饎偂?/p>

新冠病毒的突變時刻都在發(fā)生，就像安徒生筆下的紅舞鞋永不停止。但不是所有變異毒株，都能在無盡的物種進化中擁有姓名。

強者如Delta，不僅通過突變獲得了比同類更強的傳播力，同時還獲得了降低抗體識別的能力，更擁有了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名字。簡言之，面對有疫苗護體的人，Delta也能越過免疫防線，造成突破性感染。

一項來自印度的研究表明，在592個接受兩劑疫苗和85個接受一劑疫苗的感染者身上，大部分人都發(fā)現(xiàn)被感染德爾塔毒株。

不只印度，英國、芬蘭、美國等地也出現(xiàn)了Delta突破性感染的病例證據(jù)。在2021年5-6月的廣東Delta疫情中，也有接種過疫苗的人員被感染，慶幸的是，這些人均未發(fā)生重癥。

印度阿育王大學特里維迪生物科學學院院長Shahid Jameel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Delta變種包含了15處突變，有6處發(fā)生在S蛋白上，其中又有3處比較關鍵：L452R、E484Q和P681R。

位于受體結合域RBD上的L452R和E484Q，可以破壞S蛋白抗體與受體結合域RBD的結合反應，從而增強病毒逃避抗體的能力。P681R雖然不在RBD上，但可以輔助病毒入侵細胞，增加傳染力，并對疫苗誘導的中和抗體產生抗性。

簡單來說，一方面，如果人體內的抗體“城墻”不夠穩(wěn)固牢靠，保護力下降，Delta就可以趁虛而入；另一方面，隨著接種疫苗的人越來越多，只有更善于躲避抗體的毒株才有生存下去的空間。

關于Delta的多點突變，科學界仍在研究。不得不承認的是，Delta天賦異稟，既提高了傳播的武力值，又提高了防守躲避能力，用王年爽的話來形容，這就是“一個攻防兼?zhèn)涞淖冃谓饎偂薄?/p>

“傳染性強大到像另一種新病毒”

這個“攻防兼?zhèn)涞淖冃谓饎偂弊钤缭?020年10月，由印度科研人員發(fā)現(xiàn)并報告，但在當時，Delta還未引起科學界的注意。

2021年4月Delta出現(xiàn)大范圍流行的跡象，世衛(wèi)組織將其列入VOI待觀察變異毒株名單。短短37天后，Delta便從VOI升級到最具威脅的VOC須關切變異毒株名單。前者是導致本地病例增加或影響患者健康，后者是指傳染性更強，加重患者病情或疫苗對其無效的新冠病毒變異毒株。

VOC名單中，除了Delta，還包括2020年9月在英國出現(xiàn)的Alpha，2020年5月在南非出現(xiàn)的Beta，2020年11月在巴西出現(xiàn)的Gamma。

“戰(zhàn)爭已經(jīng)變了?！薄度A盛頓郵報》2021年7月29日援引一份美國疾控中心內部文件如此評價，報道更提出“德爾塔傳染性強大到就像另一種新病毒”。

值得注意的是，Delta進入世衛(wèi)組織VOC名單后沒多久，2021年5-6月，它就和中國醫(yī)生首次“正面交鋒”。

交鋒地點就在蔡衛(wèi)平2003年迎戰(zhàn)SARS病毒、2020年迎戰(zhàn)新冠病毒“鼻祖”的廣東，只不過連這位廣東省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救治組專家、廣州市第八人民醫(yī)院感染病中心首席專家也沒料到這個變異毒株竟如此棘手。

“以前新冠患者從肺部出現(xiàn)陰影到發(fā)展為重癥，大概需要五六天時間，而Delta把時間縮短到了三四天，治療的方案和思路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在氧療、通氣、康復者血漿、單克隆抗體等治療手段上，醫(yī)生會更加積極地采用?！辈绦l(wèi)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7月23日，廣東疾控中心等機構的科研人員發(fā)布了一篇尚未經(jīng)同行審議的論文，將廣州疫情的Delta與武漢疫情的新冠病毒作了比較：Delta患者的潛伏期為1-3天（武漢疫情平均3-7天），Delta在人體內轉陰時間長達13-15天、少數(shù)可達20天以上（普通株7-9天）。

這篇論文還有一項更具警示意味的發(fā)現(xiàn)被國內外多家媒體轉載：剛被PCR測出陽性結果時，Delta患者攜帶的病毒載量是原先的1260倍。病毒載量越多，代表病毒毒性更強、傳播能力更強。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多項國內外研究發(fā)現(xiàn)，與Alpha相比，Delta感染者的入院風險大約增加了一倍，有五種或更多相關并發(fā)癥的患者入院風險增加得尤其明顯；和其他所有變異毒株相比，Delta或造成更嚴重的病癥；全程接種新冠病毒疫苗的人群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會被Delta造成突破性感染，但這些人依舊是潛在的病毒傳播者。

好在，Delta的傳播方式并沒有發(fā)生變化，仍是通過呼吸道飛沫傳播、接觸污染物傳播、空氣傳播或者叫氣溶膠傳播。

是否會有更強毒株出現(xiàn)？

“基于人類對冠狀病毒的認知，新型冠狀病毒是正鏈RNA病毒，未來仍有可能發(fā)生突變與重組，在突變過程中毒性可能增強或減弱。”這是一段發(fā)表于2020年2月的文字，論文作者是中華預防醫(yī)學會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專家組的數(shù)位成員。

“很多變種沒有優(yōu)勢（就逐漸淘汰了），只有能在人際傳播中有優(yōu)勢的才能被選擇、存活下來。”香港大學李嘉誠醫(yī)學院生物醫(yī)學學院教授金冬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需要警惕的變異毒株出現(xiàn)后，世衛(wèi)組織就曾聯(lián)合124個國家超過1750名科學家舉行了線上會議，加強對變異新冠病毒的合作研究，時刻監(jiān)測、收集變異毒株的數(shù)據(jù)資料。

世衛(wèi)組織官網(wǎng)上，關于變異毒株的科普介紹頻繁在更新。但Del-ta之狡猾詭變，還是超出了很多人預計。世衛(wèi)組織總干事譚德塞憂心忡忡：來之不易的（防控）成果岌岌可危或正在喪失，許多國家的衛(wèi)生系統(tǒng)處于不堪重負的狀態(tài)。

病毒會越變越強嗎？一些科學家開始關注2021年6月報告發(fā)現(xiàn)的Delta-plus和Lambda變異毒株，有研究稱，Lambda比Alpha和Gamma更具傳染性，并且能夠更好地逃避接種疫苗產生的抗體。

不過，金冬雁認為，如果病毒越變越兇，致病性過強把人都殺死了，那么病毒本身也就自取滅亡了?！八圆《具M化的一般規(guī)律是傳播性越來越強，但是毒性越來越弱?！?/p>

和新冠病毒類似，流感病毒也呈現(xiàn)出強大的傳播能力和逃避抗體的能力，隨著流感病毒毒株的不斷變異，相應的疫苗也在不斷更新。

一項發(fā)表在《柳葉刀》子刊的論文，在比較新冠病毒、SARS病毒和流感病毒后總結：過去一個世紀的流感大流行歷史表明，通過自然免疫和疫苗接種，人類的免疫力逐漸增強，大流行在最初的2-5年內會呈波浪式的反復，隨后感染病例逐漸減少，“這也是新冠病毒最可能的流行軌跡”。

加快疫苗接種，防控“以快打快”

“世界上還有太多人沒有打疫苗，或沒有全程接種疫苗，所以人們對病毒還普遍易感，疫苗可以顯著減少重癥和死亡。”世衛(wèi)組織的Ma-ria Van Kerkhove博士在前述分享會上說，近期社會交往和人員流動愈加頻繁、防控措施松懈，也給Del-ta可乘之機。

變異病毒帶來恐慌的同時，也促進了疫苗的接種。截至8月15日，中國累計報告接種新冠疫苗超18.6億劑次，全球接種超47億劑次。

但這個數(shù)字還未達到世衛(wèi)組織目標的一半，因為給全球70%人口接種需要超過110億劑新冠疫苗——“這是結束這場大流行急性期的關鍵門檻，需要歷史上最大的公共衛(wèi)生努力?！甭?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8月5日的新冠疫苗合作國際論壇首次會議上指出。

經(jīng)過論證，對于12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和老年人群體，包括中國在內的不少國家和地區(qū)都啟動了接種工作。8月11日，美國疾控中心還發(fā)布聲明稱，接種新冠疫苗對孕婦來說也是安全的。

“你看，連孕婦都可以打新冠疫苗了，其他人還擔心什么？！”蔡衛(wèi)平是堅定的疫苗接種支持派，“國內最早一批接種疫苗的人，可以考慮接種第三針加強一下保護效果?！?/p>

疫苗被世衛(wèi)組織稱為“隧道盡頭的曙光”。即便一些研究證明現(xiàn)有的疫苗對變異毒株的抵御能力在下降，但蔡衛(wèi)平依然確信，下降不等于失效，這道“曙光”還是減少了重癥的發(fā)生。

“哪怕病毒仍能傳播，疫苗可以讓病毒不再像走高速公路那么順暢，而是用抗體把它擠到村路或者彎道上去，為后面的精準防控盡量爭取時間?！辈绦l(wèi)平說。

以廣東省為例，Delta來襲之時，廣東“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信息和科技手段”，迅速調整了密接者的范圍，密接者從原來的378人增加到5992人，同時啟用“黃碼”制度，把離穗的標準提高到48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做到了“零新增”。

這就是國家衛(wèi)健委基層司副司長高光明說的“以快打快”。

2021年8月13日，高光明在國務院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新聞發(fā)布會上表示：“德爾塔核心就是傳播速度快，所以我們所有的疫情防控措施就要突出一個‘快字，我們要以快打快，提高我們各項防控措施的速度和效率，保證高質量的防控?！?/p>

高光明解釋，此“快”，包括社區(qū)管控流調要快，基層預警反饋要快，隔離高風險人群要快，各方信息聯(lián)動要快。

“人類一直和自然界千千萬萬的病原體共存，所以新冠病毒也不值得我們恐懼至此?！辈绦l(wèi)平認為，將來不管什么變異毒株出現(xiàn)都不可怕，因為人們有應對病毒的智慧，“最關鍵的是現(xiàn)在的防控措施依然是有效的”。

（南方周末記者崔慧瑩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