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文學“惡婆婆”形象的文化與心理探源

陸欣

（安徽師范大學，安徽蕪湖 241000）

0 引言

“惡婆婆”形象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的一個重要的形象類型。在中國傳統(tǒng)戲劇所展現(xiàn)的中國式家庭中，“婆媳”關(guān)系占據(jù)重要地位。在婆婆和媳婦的關(guān)系中，婆婆總是處于強勢一方，而兒媳婦總是處于弱勢，受到婆婆冷酷欺凌。由此可反襯出一個惡婆婆的形象。如古代長詩《孔雀東南飛》和黃梅戲《惡婆婆》等?！皭浩牌拧毙蜗笠渤霈F(xiàn)在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如蕭紅的小說《呼蘭河傳》、曹禺的話劇《雷雨》，以及巴金的小說《寒夜》都演繹了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惡婆婆的種種惡行。

根據(jù)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資料的檢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多集中在“苦媳婦”身上，或從婆媳形象的審美分析入手，研究“婆媳關(guān)系”的敘事模式或歷史演變，通過具體作品的分類與比較歸納婆媳形象的異同。探究形象產(chǎn)生的原因，也多從心理學角度出發(fā)，借助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婆媳沖突源于婆婆的“戀子”情結(jié)，探究角度較單一。正如有的研究者所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代文學的婆媳關(guān)系寫作超越了古代文學純粹從個人道德角度簡單地處理婆媳沖突的書寫模式，而是從社會文化與個人隱秘心理等層面深入剖析沖突的成因，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人文情懷”。本文試圖在社會文化學的視野下，以《呼蘭河傳》《原野》等現(xiàn)代文學作品為例，在現(xiàn)代文化語境中，來考察現(xiàn)代文學敘述中“惡婆婆”形象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動因，并在社會文化發(fā)展史的縱向維度上，來考察其繼承和新變的脈絡。

1 “惡婆婆”煉成的文化因素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啟蒙主義的現(xiàn)代性文學。在現(xiàn)代性視野中，封建時代的家庭倫理道德，諸如男尊女卑，“先來后到”的倫理秩序，婆尊婦卑等，都成為了“封建愚昧思想”。而現(xiàn)代作家在他們的文學敘述中，往往將封建倫理思想作為“惡婆婆”之惡的社會文化根源。

1.1 封建禮教的嚴厲執(zhí)法者之“惡”

女作家蕭紅的鄉(xiāng)土小說《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一節(jié)，就塑造了一個“惡婆婆”形象——胡家婆婆。婆婆的“惡”并非是內(nèi)心本質(zhì)的惡毒，相反在呼蘭河的邊陲縣城中孕育出的是善良淳樸的本性，她的“惡”源于無知與愚昧。團圓媳婦，即童養(yǎng)媳，男方只需要花錢買她，就買斷了小女孩的后半輩子人生，婆婆擁有處置媳婦的權(quán)力，媳婦只得聽之任之，成為舊式婚姻習俗的犧牲品。在封建文化想象中，兒媳婦就應該謙卑內(nèi)斂，但是，偏偏團圓媳婦舉止大方，一點也不知道害臊，甚至吃飯都要吃上好幾碗。于是，她就被批評為“沒有規(guī)矩”，“不知道害臊”，“沒有做媳婦的賢妻模樣”。人們的議論，恰恰反映了社會的道德標準，而這一標準也是胡婆婆對于兒媳婦的道德行止預期，于是她的婆婆就充當了這一標準的執(zhí)法者?！澳懵犞?，我回去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于是，一個連動物都不忍心打的人，打起媳婦來卻絲毫沒有心疼之意，反而覺得自己依靠武力調(diào)教媳婦，很是得意。“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p>

在《寒夜》中，汪文宣的母親也是位失落威權(quán)的惡婆婆的形象。她是典型的傳統(tǒng)女性，接受的是封建思想，在她的觀念里，媳婦應該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她以傳統(tǒng)的媳婦標準來衡量曾樹生，“我當初做媳婦，哪里是這個樣子？我就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而且，兒子的婚姻沒有法律效應，婆婆對媳婦的存在是不承認的。她無法接納媳婦，無法容忍兒子為媳婦牽腸掛肚，認為只有自己才是最愛兒子的，其他人都是虛情假意，新派女人是無法愿意跟著兒子過苦日子的，“只有你母親才不會離開你，不管你苦也好，闊也好”；她也無法理解媳婦，為何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面胡鬧不做正經(jīng)事？為何“不守婦道”？

1.2 封建迷信信仰者之“惡”

小說《呼蘭河傳》中，呼蘭河渾厚的黑土文化，孕育了淳樸善良的人民，也培育了落后保守的鄉(xiāng)土信仰。蕭紅帶著啟蒙主義意識將筆觸深入這片黑土地，挖掘出鄉(xiāng)土信仰的落后性、頑固性，指出鄉(xiāng)土信仰就是封建迷信的本質(zhì)根源。在《呼蘭河傳》中，有大量封建迷信的推崇者和信奉者，和一群被迷信毒害的國民“看客”。胡家婆婆為了“拯救”媳婦向神靈求助，聽信街坊鄰居各種好意的建議，跳大神、吃偏方……團圓媳婦的病反而越來越重，神志不清，失去了先前的精神。請了個云游真人抽帖診治，又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讓媳婦當眾在大缸里洗澡，折騰許久，把一個好好的姑娘給折騰死了。胡婆婆作為鄉(xiāng)土信仰的擁護者，用“祖?zhèn)鳌钡姆绞骄S護著一家的安寧，用封建的思想助長自己的“惡”，用自己看不到的“惡”葬送了一個無辜生命。婆婆不希望媳婦變“好”嗎？不是。為了給媳婦治病自己幾個月不吃一點葷腥，孫媳婦偷著給自己做了碗面疙瘩湯，反而大聲訓斥，認為媳婦不分輕重，耽誤了治病那可得不償失。抽帖時花了五十吊錢，盡管想著用這些錢買豬、買雞多好，盡管“眼看著錢往外飛”，也咬咬牙送出去了。為了媳婦，付出大量的財力和精力，只能怪她，“信”錯了方式，親手毀了自己的媳婦。這樣的“惡”，看上去是“善意”之“惡”，實際上在文化上是與維護禮教是一脈相承的。

1.3 等級尊卑秩序維護者之“惡”

“婆婆”在家族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肩負著整個家族的使命。她需要為自己的兒子挑選一個得體的大家閨秀，繼承自己的位置，延續(xù)自己的使命，保證家族的未來長興不衰。所以，在挑選兒媳婦時格外嚴苛，講究門當戶對，不允許兒子突破門第觀念娶個丫鬟，有失家族顏面。其實，早在清朝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就可看出端倪。當賈寶玉和金釧兒嬉鬧調(diào)情時，睡在一旁的王夫人立馬起來狠狠地打了金釧兒一巴掌，并訓斥其是個“下作小娼婦”。對王夫人而言，賈寶玉是賈家府邸的少爺，是賈府的希望，長輩們對其寄予厚望，希望他走上仕途光耀門楣，而不是終日待在女人堆里，無所事事。丫鬟不知輕重與少爺嬉鬧，這是無恥下作之事，林黛玉、薛寶釵之類的大家閨秀才應是兒媳婦的后備人選，丫鬟只是沒有自由之身的奴隸，不可逾越與主子之間的身份差距。

在現(xiàn)代文學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些“門當戶對”思想的痕跡。例如，在曹禺的《雷雨》中，繁漪與四鳳除了是情敵，也是倫理上的婆媳關(guān)系。繁漪兼具雙重身份，且每個身份都與四鳳站在對立面。曹禺塑造了文學史上一個比較復雜的“惡婆婆”形象。當兒子周沖興沖沖地告訴自己喜歡上了四鳳，她的反應是“我的兒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币粋€是高高在上的少爺，一個是低人一等的丫鬟，出身不同，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少爺竟然還向丫鬟求婚？簡直太荒唐了！丫鬟竟然還拒絕少爺求婚？簡直太不識抬舉了！當“兒子”周萍與四鳳相愛時，繁漪更是瘋狂、崩潰的。一方面，作為“婆婆”的繁漪，她的“惡”不在于本質(zhì)的狠毒，而在于她根本不想接受“婆婆”這個身份。當周樸園命令周萍跪下勸她喝藥，繁漪是憤恨的，反抗的，無法接受周萍以兒子的身份面向她，一瞬間就將雙方的身份擱置上道德的審判臺，所以未等其跪下就喝完藥跑開。另一方面，繁漪無法相信周萍拋棄自己后，選擇一個門不當戶不對、與自己地位相差甚遠的丫鬟，這強大的落差讓其很不好受。她質(zhì)問周萍，以母親或情人的身份質(zhì)問他，“你知道她是誰，你是誰嗎？”丫鬟與少爺是不被世俗認可的?！澳闶苓^這樣高等教育的人現(xiàn)在同這么一個底下人的女兒這是一個下等女人——”人家只是個下等丫鬟，不要圖一時之快報復我，不必降低身份娶個丫鬟，難道我都比不上一個小小的丫鬟嗎？所以，繁漪像發(fā)了瘋似的，為了抓住周萍這最后一根稻草，讓魯侍萍把四鳳帶回家，間接割裂他們的交往。在周萍去找四鳳時，她跟在身后，在暴風雨中看著他們在屋內(nèi)纏綿，并關(guān)住窗戶不讓周萍逃跑。

但是，繁漪不僅“惡”，還是令人同情的犧牲品。由于身份的特殊性和雙重性，她與四鳳并不是正面的對立沖突，甚至在最后選擇妥協(xié)。她本就不屬于這里，沒有愛情的滋潤，沒有幸福的滋養(yǎng)，她是一朵即將枯萎的玫瑰花，她試圖尋找拯救人生的救命稻草，也渴望這個男人帶自己離開這地獄。但是，她被拋棄了，盡管使自己低到塵埃深處，盡管不顧一切的懇求，終究于事無補。從繁漪的悲劇中，可以看到現(xiàn)代文化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顛覆，以及“惡婆婆”在喪失道德支撐后的脆弱身影。

從以上可以看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借助于文學想象中的惡婆婆形象，對于惡婆婆形成的社會文化因素進行了思考。在現(xiàn)代文學的視野中，由于封建社會的大環(huán)境影響，婆婆身為家族中的長輩，必須依靠社會對兒媳婦的規(guī)范與準則，必須遵循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種種苛責與要求。為了培養(yǎng)一個得體的媳婦，為了家族未來的興衰存亡，婆婆不自覺地對媳婦提出要求，不自覺地參與到對媳婦的迫害。所以，惡婆婆對于兒媳婦的迫害，實際是一種文化的迫害，惡婆婆之惡，實際是一種文化之惡。

2 “惡婆婆”煉成的心理因素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還借助于文學想象中的惡婆婆形象，對于惡婆婆形成的心理因素進行了思考。在現(xiàn)代文學的想象語境中，大部分惡婆婆家庭中，“父親”一角始終缺席或隱去，婆婆必須取代父親的角色承擔家庭責任。從橫向來看，整個家庭就形成了母——子（夫）——媳的固定三角關(guān)系，在文學作品中形成了一個原型模式。在“孤兒寡母”的敘事模式下，婆媳沖突基本上源于對家庭中唯一男性的爭搶，借助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可以引申為寡母心態(tài)的“戀子”情結(jié)。

2.1 “戀子情結(jié)”控制下的“惡婆婆”之“惡”

在眾多文學作品中，“婆婆”權(quán)力的至高無上源于家族中父系地位的缺失。婆婆的生活缺少男性帶來的關(guān)愛與陪伴，于是習慣把自己對男性情感的尋求與依賴轉(zhuǎn)移至兒子身上，把兒子當作生命里的唯一依靠，“兒子”成了“兒子”和“丈夫”雙重身份的結(jié)合體，任何對自己與兒子的感情造成威脅的人或事，都會百般抵觸。對于媳婦，婆婆則認為其是破壞母子關(guān)系的最大威脅，但為了傳宗接代的家族使命又不得不讓兒子娶妻，在生活中又飽含著對媳婦的妒忌與怨恨，使得溫柔的傳統(tǒng)母愛變得近乎扭曲變態(tài)。

在漢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母親以許多莫須有的罪名遣送劉蘭芝，逼迫焦仲卿休妻，并造成雙雙殉情的愛情悲劇。對于焦仲卿母親為何不喜歡劉蘭芝，為何對堅守婦道日夜織布的賢惠媳婦百般挑剔？“焦母之惡”一直是解不開的謎團。直到袁昌英的劇作《孔雀東南飛》時，將原因的探究深入到焦仲卿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對其進行心理與精神分析，才給予了一個令人驚訝的解釋。袁昌英結(jié)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將焦母之惡，歸咎于其內(nèi)心深處的“戀子情結(jié)”。因為“母親辛辛苦苦親親熱熱地一手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一旦被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占去，心里總有點忿忿不平”，所以，即使焦仲卿娶了東家賢女秦羅敷，焦母依舊會對其嫌棄挑剔，造成第二個劉蘭芝。

袁昌英的劇作《孔雀東南飛》對“焦母之惡”的精神分析，打開了解讀惡婆婆形象的除了社會文化因素之外的另外一扇窗戶?！皯僮忧榻Y(jié)”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一種變體形式，是一種不自覺的潛意識形式。對個體而言，人們難以察覺更難以進行科學的分析，不存在對自己施加的“惡”行為感到愧疚和自責；“對于人群來說，它表現(xiàn)為一種有著深刻悲劇性的文化，在中國則以一種封建禮教的面目出現(xiàn)。因此，母親們的行為方式在禮教的蔭護下，不但她們自己不自責，反而因禮教的存在而顯得合情合理?！币罁?jù)榮格分析心理學理論進行分析，“這種個人無意識正好體現(xiàn)了中國人群體的集體無意識?！倍w無意識也可以說是長期以來歷史與文化積淀的結(jié)果，形成整個社會普遍達成的共識?！皭浩牌拧毙蜗蟪蔀榧易逯械姆枺骷覀冊诩w無意識的驅(qū)動下，將其寫入作品中，這才有了一系列“惡婆婆”形象的出現(xiàn)。

從《孔雀東南飛》到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也塑造了一個瘋癲、可怖的惡婆婆形象——曹七巧。單從社會角度分析，嫁到姜公館成為三太太，曹七巧有了足夠的社會地位，她應是幸福的；有了一雙兒女，曹七巧有了下半輩子的依靠，她也應是無慮的。但深入分析，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個令人唏噓的可憐人兒。媳婦階段嫁給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的“沒有生命的肉體”，無法釋放對情欲的追求，無法感受愛情的歡愉，好不容易在季澤身上點燃已經(jīng)死寂的愛情之火，卻發(fā)現(xiàn)對方只是看重自己的錢財。當“千年媳婦熬成婆”，七巧并沒有因感同身受而憐憫關(guān)愛，反而將自己遭受的痛楚也強加在下一代身上，讓后一代人也來感受下自己的遭遇，成了令人憎惡的惡婆婆?！八纳镏挥羞@樣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彼恍枰粋€依靠，一個不需要猜忌的可以值得信任的男人。但，“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兒子娶個叫芝壽的女子為妻，他的愛不再被她一人擁有，需要被分出去一大半，又害怕被全部奪走。她害怕，她為了握住兒子的手，處處刁難自己的媳婦。比起胡家婆婆的肉體折磨，曹七巧從精神層面對其冷嘲熱諷，將自己遭受到的精神壓抑變本加厲地施加在媳婦身上，以各種手段剝奪媳婦的人格尊嚴。在兒子結(jié)婚這一大喜日子，就當著外人對媳婦說三道四。挑剔媳婦的厚嘴唇，甚至直接諷刺其是不好的象征，“但愿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讓新婚媳婦顏面掃地無地自容。平日相處呢，婆婆總是嫌棄媳婦笨手笨腳，沒有一處滿意，總是向親戚們訴苦，弄得媳婦格外難受。又或者，當著媳婦面直接指責謾罵，弄得媳婦是又羞又氣。甚至，曹七巧還拉著兒子以幫忙燒一夜的煙為理由，將兒子拴在身邊，讓媳婦獨守空房，并伺機引導兒子說說媳婦的缺點，盤問媳婦的各種秘密，在眾人面前一五一十地宣揚出來，惹得親家母無顏面對，弄得媳婦無奈怨憤。她把自己在當姜家媳婦時所受到多方的委屈，轉(zhuǎn)嫁到可憐的芝壽的身上，可憐的絹姑娘的身上。

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孤兒寡母”的形象可以說屢見不鮮，許多作家沿著袁昌英提出的“寡母心態(tài)”繼續(xù)深入分析，很多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將婆媳間的矛盾沖突歸因于源于對家庭中唯一男性的爭搶。惡婆婆之惡，往往不僅僅體現(xiàn)在對兒媳婦的迫害，也體現(xiàn)在對于兒子的精神折磨上。

婆媳沖突時，兒子在兩者之間的處境艱難，充滿無奈與糾結(jié)。兒子必須遵循中國傳統(tǒng)倫理制度聽從母親，“一個兒子一生中最熟悉、慈祥和自己最相似、并且可以公開地、無所顧忌地熱愛的唯一女性往往就是他的母親?！彼?，《金鎖記》中的長白就完全順從了母親，對于妻子的痛苦無暇顧及，把自己變成了精神侏儒，變成了母愛卵翼下的長不大的嬰兒。長白在母親的煙榻上變成大煙鬼，而《原野》中的焦大星則變成了一個待宰的羔羊；而《寒夜》中的汪文宣則在妻子和母親的夾板氣中得癆病而死。寡母之惡。導致了兒子成為最大得受害者。

2.2 脆弱的現(xiàn)代“惡婆婆”

在《原野》《寒夜》等現(xiàn)代文學作品，母——子（夫）——媳這三角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發(fā)生微妙的地位變化，惡婆婆正受到空前的挑戰(zhàn)。與之前作品中總是默默忍耐和妥協(xié)的媳婦不同，《原野》《寒夜》中的媳婦也有了一定的反抗意識與自主意識，獲得地位優(yōu)勢?！肮惨?，人性的發(fā)展趨向決定了她們的斗爭具有正義性……每次斗爭都取得了道義上的勝利；其次，她們還有著比純粹精神式母愛更有力的愛的形式——妻愛，一種靈與肉完全膠融的愛?！彼齻冇凶约旱乃枷耄瑢W會為自己辯護，學會贏得自己的尊嚴，對“戀母情結(jié)”進行抵制，而且基于丈夫?qū)ψ约旱母星椋齻冇辛说挚蛊牌诺馁Y本與籌碼。

花金子本是仇虎的相好，后被焦閻王搶去成為焦大星的媳婦。平日里雖被婆婆謾罵，但也受到丈夫的疼愛，她質(zhì)問大星媽媽和媳婦同時掉進河里，該救哪一個？她逼迫大星說“淹死我媽”，可見，她極度需要證明自己的地位。她故意告訴婆婆衣服和首飾是大星買的，經(jīng)常頂撞她，讓婆婆生氣；她向焦大星控訴婆婆的疑心病，天天就說自己背著丈夫找男人、偷漢子，敗壞名聲，控訴婆婆的惡毒，“天底下沒有比你媽再毒的婦人，再不是人的婆婆”。在婆婆的猜疑與丈夫的窩囊中備受煎熬，在婆婆與丈夫的逼迫中失去在家庭中存在的意義。

在《原野》中，由于婆婆并不能對花金子怎么樣，所以，婆婆危機感就更加的強烈，這種強烈的危機感就轉(zhuǎn)化成了對這個媳婦的無邊的懷疑與猜忌。焦母說媳婦早晚就要養(yǎng)漢偷人，罵她是“狐貍精”“活妖精”“賤婊子”“騷娘兒們”“死不要臉的賤貨”，指責媳婦讓兒子給她買手鐲，讓常五多看著媳婦，目的就是讓兒子長個心眼兒，別被花金子騙了。她宣誓主權(quán)，“兒子是我的，不是你的?！睂⒔缦迍澐置鞔_；她拒絕媳婦的示好，認為其是假殷勤；她堅信“好看的媳婦敗了家，取了個美人丟了媽”；她認為媳婦就是焦家的禍害，話語間表現(xiàn)出惡毒。

與此前威嚴不可動搖的惡婆婆不同，在花金子與仇人仇虎重逢時，婆婆表現(xiàn)出了妥協(xié)。在家族面臨仇敵復仇的危難時刻，出于對家族、對兒子的保護，婆婆在與媳婦的對峙中放下高高在上的尊嚴，表示讓步，并主動幫金子與仇虎離開，表現(xiàn)出婆婆的退讓，婆婆并非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也在彼此制衡中傾向另一邊，反映婆媳關(guān)系中婆婆權(quán)威的失落。

在《寒夜》中，汪文宣的母親也是位失落威權(quán)的惡婆婆的形象。媳婦曾樹生接受的五四時期自由平等的新思想，她有知識，有理想，有未來。相比較花金子來說，曾樹生思想得到解放，她不是任人指使的苦媳婦，反而可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甚至可以成為家中的經(jīng)濟支柱，因經(jīng)濟地位的變遷，有了抵抗的底氣。她具備追求自主幸福的勇氣和籌碼，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就此定格，不愿意被束縛在那間小小的屋子里，不愿意過沒有未來的苦日子，所以經(jīng)常參加聚會，喜歡外面自由向往的生活狀態(tài)，不愿意接受家里的黑暗與無趣。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婆媳正面沖突的對話：

“他心里難過，你讓他睡覺罷。”“我沒有跟你講話！”

“你今天臉色又不好看了?！薄斑@兩年來他臉上哪一天好看過！”

“我看做人倒不必這樣認真，何必自討苦吃！”“……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p>

巴金曾在《談〈寒夜〉》中談及汪母不滿媳婦的三點原因，“一是媳婦不是像她年輕時候那樣的女人……二則,她看不慣媳婦……過那種‘花瓶’的生活；三則,兒子愛媳婦甚過愛她?！笨偨Y(jié)來說，根源在于時代的變遷造成雙方接受的思想熏陶不同，雙方觀念的差異直接決定日常生活中的沖突，以自己的判斷標準來衡量對方的身份，以自己所處的社會習慣去評價對方的行為。

3 結(jié)語

“惡婆婆”形象的產(chǎn)生是由多種因素共同影響的結(jié)果。身處于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大環(huán)境下，婆婆假借男權(quán)社會給予她的權(quán)力，遵循祖上傳下來的各種規(guī)矩，充當封建社會的幫兇與維護者，對新一代女性進行訓導和規(guī)范。但歸根究底，婆婆與媳婦是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都是男性的附庸，沒有多少自己真正的人身權(quán)利。在從精神分析學理論探究，結(jié)合“孤兒寡母”的隱秘心理學，婆婆會因為自己對兒子的依賴或疼愛，試圖將其占為己有，或隱或顯或多或少的“戀子”情結(jié)使得婆婆對媳婦產(chǎn)生嫉妒、厭惡之情，從而與媳婦產(chǎn)生難以化解的沖突。“惡婆婆”和“善媳婦”這一對立形象，是傳統(tǒng)類型化審美的產(chǎn)物?，F(xiàn)代文學想象中的惡婆婆形象塑造也基本遵守這一美學原則。從文化環(huán)境和“寡母”心理多方面因素分析，深入分析“惡婆婆”形象，使形象更為飽滿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