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瑪竇所描繪的中國（下）

何輝

中國人喜歡收禮和送禮

利瑪竇和他的同事們很快發(fā)現(xiàn)，給中國人送禮可以得到對方的好感，給官員送禮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回報，這些回報包括默許在當?shù)鼐幼?、以朋友方式交談，甚至接受天主教的信仰?/p>

在1595年8月29日自南昌寄給澳門的耶穌會士孟三德（Edward De Sante）的信中，利瑪竇寫道：

我讓他們看了我要送給官員的一份禮物。第二天，那位官員就派人來找我，并對我送給他禮品感到非常高興。他還特別仔細端詳了我送給他的小沙漏鐘表，他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那天，這位大人整天都陪著我，讓我留在他那里。他向我提了許多關于我們歐洲的各種問題。我就利用這個機會，給他講我們基督信仰的道理，他聽后似乎很高興，而且不斷提問。2

利瑪竇的同事羅堅明神父曾經(jīng)想要給萬歷皇帝弄一只鴕鳥。他覺得一只活鴕鳥是送給中國皇帝了不起的禮物，因為只要不是土生土長的動物，包括一些鳥類的羽毛，在中國都能受到高度的贊賞。3史景遷指出，利瑪竇等耶穌會士在傳教過程中很好地利用了禮物的作用，而且，送禮還幫助他們在對華貿易中獲利。他舉了胡安·巴蒂斯塔·羅曼的例子，他是腓力二世在菲律賓的代理人。16世紀80年代早期，為了替西班牙在中國開辟一個通商口岸，羅曼曾建議西班牙派遣王室使節(jié)到萬歷皇帝的宮廷，并希望給皇帝送價值六到七萬達克特（ducat）的禮物。雖然耶穌會表示贊成，但因沒有得到西班牙的支持而作罷。不過最終，耶穌會士用不到九百達克特的禮物，獲得了在北京一個多世紀的居住權。4 1601年，利瑪竇運送到北京的禮物包括：三幅宗教畫，一座帶有懸錘的大鐘，一座小一點發(fā)條驅動的鐘，一本金裝的祈禱書，一本裝幀精美的亞伯拉罕·奧特利烏斯的制圖學名著《雙半球投影世界地圖》（TheatrumOrbisTerrarum），還有多棱鏡和沙漏，彩色的腰帶和幾匹布，歐洲銀幣，一個犀牛角，一臺小型撥弦古鋼琴。5 這些禮物為利瑪竇贏得了皇帝的好感，并且被準許在外國人旅館居住，還得到了來自禮部的津貼和各種維持生計的物品。

在利瑪竇的中國傳教生涯中，他不斷利用這種策略，通過向中國朋友和官員贈送禮物的方式來贏得傳教的機會。這種做法，使他在中國的事業(yè)獲得了進展，但也遭到了來自教會內部的一些指責。

耶穌會士發(fā)現(xiàn)中國人不僅喜歡收他們送的禮，也喜歡送給他們禮物。耶穌會士從到中國開始，就愿意接受任何可得的施舍，比如利瑪竇就經(jīng)常收到來訪的中國人的禮金。有些官員來看利瑪竇保存的耶穌像之類的宗教畫或聽贊美詩后，會留下可觀的禮物。耶穌會士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租住的房子里，都有中國學者們贈送的桌椅或其他裝飾品。6

中國人的信仰

利瑪竇為了實現(xiàn)自己在中國傳教的使命，花了很多時間了解中國人的信仰。他注意到了儒家思想在中國的盛行及其由來已久的深刻影響，他也注意到了中國人的信仰相當復雜。

在1583年2月13日自澳門寫給在帕多瓦的馬爾蒂諾·德福爾納里（Martino de Fornari）神父的信中，利瑪竇寫道：

中國人十分崇拜一些神像，可是，當他們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時，他們會毫不留情地砸毀這些神像?？珊芸煊謺较⑾聛?，一如既往地再拜其他神像。他們也會像這樣禮敬魔鬼，希望魔鬼不要加害他們。就這樣，他們卻忽視了朝拜敬禮真天主，對他們的司祭也不是很尊重。7

在1596年10月13日從南昌寫給在馬切拉塔的親兄弟安東尼奧·馬里亞·里奇（Antonio Maria Ricci）的信中，利瑪竇寫道：

中國主要有三大異教。每一種又分為很多宗派，我覺得這些邪神偶像就像是希臘神話中列爾乃亞湖中的三頭怪獸，砍掉其中一個后，便會立即再生出三個新的，直到新的宙斯之子海格力斯深用錘子將其砍死。8

在同年10月12日從南昌寫給羅馬的朱利奧·福利嘉蒂（GiulioFuligatti）的信中，利瑪竇寫道：

在這座城市里，宣揚宗教的人又很多。特別是宣揚儒家思想的人非常多。但是，他們并不講來世。9

在利瑪竇的另一封信中，利瑪竇講述了自己去參觀南昌一所名叫鐵柱宮的廟宇的經(jīng)歷。信中說當?shù)厝艘詾樗莵戆輳R里的神明的，但看他沒有任何朝拜的意思之后，人們大呼小叫讓他下跪。跪拜偶像是利瑪竇的信仰所不允許的。因此利瑪竇沒有下跪。利瑪竇事后很后悔，認為自己沒有與當?shù)厝藴贤ê?，并決定在沒有申明自己的基督信仰之前，不再去中國的廟宇參觀了。10

從利瑪竇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想要把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去強加給中國人。他認識到中國人有自己的信仰，這些信仰與他的信仰并不相同，而且相當復雜。這讓他認識到自己在中國傳教任務的艱巨性。利瑪竇雖然承認其他宗教在中國的存在，但在將這些宗教與他自己信仰的基督教相比較時，卻流露出宗教上的優(yōu)越感。這也可以從他的信中可以看到。

在1605年5月10日自北京寄給馬切拉諾的喬萬尼·巴蒂斯塔·里奇的信中，利瑪竇講述了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在皈依基督教后的所作所為，他寫道：“在等待領洗時，這個人將家里的許多邪神像、三箱內容有害的宗教書籍都扔掉了”。11 利瑪竇在很多信件中記述了中國的入教者砸毀、燒毀或扔掉“邪神偶像”的事情。

多妻制

利瑪竇認為，在傳教過程中遇到的一大障礙是中國當時的多妻制。在他的信件中，他多次地提到多妻制。他認識到多妻制在中國達官顯貴中很普遍，有時，他認為這并沒有妨礙傳教，有時，他則將多妻制視為傳教的主要問題甚至是最大的障礙。

1592年11月15日，利瑪竇在從韶州寫給耶穌會總長克勞迪奧·阿夸維瓦的信中寫道：

除通常遭遇的障礙外，大家都愿意接受我們的基督信仰。但是，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多妻制。為此，今年，有兩、三位地位十分顯赫的人就無法進教。他們都受過很好的教育，熱衷于我們的信仰，我們也很同情他們。可是，這些達官們（ducat）實在很難將他們的妻妾另做安置。12

在1605年5月10日自北京寫給喬萬尼·巴蒂斯塔·里奇的信中，利瑪竇寫道：

而我們所遇到的最大障礙，就是多妻制。有的人的妾已經(jīng)生了很多子女，實在很難把他們趕出家門。13

同一天，利瑪竇在寫給吉羅拉莫·科斯塔（Girolamo Costa）神父的信中寫道：

多妻制，是在中國達官顯貴中很普遍的現(xiàn)象。但是，這并沒有妨礙我們的傳教。我們的教友中，也有一些重要人物。14

不論利瑪竇怎樣表述多妻制在傳教中所造成的影響，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由于多妻制的問題，中國的許多人最終沒有信仰天主教。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有一部分人熱衷于信仰天主，因此在特別對自己的妾做了另外的安置后，才得以入教。這說明當時的耶穌會士為了在中國實現(xiàn)傳教的目的，確實做了一些文化方面的適應，但在基本原則上，卻并沒有放棄。從另一個角度說，包括利瑪竇在內的耶穌會士也因此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當時中國人的社會結構與家庭生活。

關于中國和中國人的兩面性

利瑪竇在中國的一些經(jīng)歷，使他對中國人產生了非常復雜的感情。一方面，他對徐光啟、李之藻等中國知識界精英分子表達極大的欽佩之意（很大原因是因為他們皈依了天主教），并給予了大量贊美；另一方面，對于許多中國人卻報有很不好的印象。那些不好印象，也都是來自于他的親身經(jīng)歷。比如，為了在中國的北京和南京購置房屋，他在這兩個城市嘗試通過信用證直接從澳門匯款，但兩次他都遭騙，這使他得這樣的結論：“在信貸方面，我們清楚地看到，我們對中國人什么都不能相信”。15

利瑪竇對中國的印象，其實非常復雜。史景遷指出，利瑪竇絕非像人們通常所誤認的那樣是個毫無保留的中國迷?！皩嶋H上，他為如何估價這個國家和它的政府而深感苦惱，且從未獲得一種綜合的評判結果。他只是提出了兩組互不相容的觀點。無疑，他感到在所有的觀點中間，這些觀點比較接近現(xiàn)實”。16 史景遷總結了那些令利瑪竇羨慕的中國東西，包括：遼闊的疆域、復雜的地貌、種植的作物種類之繁多、被精心護理的小型菜園、中國人對花草的喜愛、江西出產的瓷器、中國人富于創(chuàng)造性地將煤使用于烹調和取暖、對古代青銅器的鑒賞水平、水墨畫、書法、中國印刷術的成熟和廉價等等，也指出利瑪竇對儒家道德思想的推崇和理想化。17

利瑪竇在對中國美好事物充滿贊美的同時，也表達了對當時中國宮廷和民間一些丑陋現(xiàn)象的痛恨，以及對一些中國人悲慘命運的同情。

利瑪竇曾寫道：

這位國王對他自己宮廷中的太監(jiān)極端殘酷，經(jīng)常一個小小的借口就將他們痛打致死。因此他們之中沒有人能關注宮廷以外的事，除非這件事有可能給他們帶來大筆的金錢。朝廷的官員們也學會了同樣的招數(shù)，即從那些各省到朝廷辦事的官員們那里索要錢財，讓這些地方官員將從自己所在的鄉(xiāng)村和城市中搜刮的錢財中分一部分給他們。于是，這座城市真正成為一座充滿混亂的奢華淫靡之都，被各種罪惡所充盈，在任何人身上都找不到正義和虔誠的痕跡，也沒有一個人想到去凈化自己的靈魂。18

在《利瑪竇中國札記》中，利瑪竇對在中國看到的民間的一些悲慘現(xiàn)象多有記述，這些現(xiàn)象包括老百姓將自己的子女出賣為奴、大量婦女賣淫、男妓和同性戀等。利瑪竇記述道：

整個帝國除了那些人盡皆知的暗地通奸的案例外，到處不乏公開的妓女，僅在北京一地，他們就說有四萬妓女在公開賣淫。這些婦女之所以操此營生，要么是因為她們甘愿這么做，要么是那些不道德的男人造成的，他們強迫她們?yōu)榧耍⒁赃@種污穢的行當為生。19

有些城市——就像這個國家的首都一樣——有些街道上滿是打扮得和妓女一樣的男孩。有些人買下這些孩子，教他們演奏、唱歌、跳舞，然后，讓他們穿華麗的服飾，像女人一樣化妝，涂胭脂抹口紅，這些可悲的男子就這樣開始了他們討厭的賣淫生涯。20

用全球史的視角來看，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利瑪竇對16世紀后半葉至17世紀初中國美好的一面贊美有加的原因。因為在16世紀后半葉的歐洲，充滿了血腥的殺戮，城市中四處可以看到極端的奢侈、貧困和罪惡。史景遷曾指出，利瑪竇在馬切拉塔的童年世界，充滿了戰(zhàn)爭與暴力。21 馬切拉塔傳播著各種丑聞，到處都是有關由淫欲引起的兇殺的傳說或私生子引發(fā)的社會問題。22 在歐洲，馬切拉塔所面臨的問題，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會遇到。在羅馬的街道上，就像當時任何其他城市一樣，既能發(fā)現(xiàn)人性高貴的閃光點，又能隨處可見到的墮落的事例。23 利瑪竇于1577年和1578年在里斯本居住期間，那里的乞丐、妓女和奴隸之多使他觸目驚心。24所以，當利瑪竇等耶穌會士歷經(jīng)艱辛來到中國后，盡管他們也看到了中國的官場與社會也有很多腐敗，中國社會也有極端貧困等諸多問題，但是當他看到中國的好的一面時，那些美好的東西依然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者是中國傳媒大學廣告學院公共關系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公關輿情研究所副所長）

標注信息：

1本文為“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項號編號NCET-11-0717）成果之一。

2《利瑪竇中國書札》，利瑪竇著，施安東神父（Antonio Sergiani）編，蕓娸譯，河北信德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頁。

3《利瑪竇的記憶之宮：當西方遇到東方》，史景遷著，陳恒，梅義征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頁。原文引自：OS，第449頁。

4參見上書，第262頁至263頁。

5參見上書，第263頁。另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

6參見上書，第259頁。

7《利瑪竇中國書札》，利瑪竇著，施安東神父（Antonio Sergiani）編，蕓娸譯，河北信德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頁，第144頁。

8同上書，第158頁。

9同上書，第102頁。

10參見上書，第162至163頁。

11參見上書，第138頁。

12參見上書，第137頁。

13參見上書，第138頁。

14參見上書，第137頁。

15轉引自《利瑪竇的記憶之宮：當西方遇到東方》，史景遷著，陳恒，梅義征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頁。原文引自：Pasquale dElia?！独敻]資料》（FontiRicciane，以下簡稱FR），2/30 ，2/93。

16同上書，第290頁。

17參見上書，第291頁。

18轉引自上書，第298頁。原文引自：FR，2/30。

19轉引自上書，第300頁。原文引自：FR，1/98。

20轉引自上書，第301頁至302頁，原文引自：FR，1/98。

21同上書，第41頁至76頁。

22參見上書，第287頁。

23參見上書，第287頁。

24參見上書，第289頁。